張德榮直夾大腿:“去,去廁所。”
郭大山扳著臉:“開始覺得緊張,就早起一會兒,省得憋的難受。吃完飯,跟我去市裏火車站接你們的鐵班長,快上廁所吧。”
張德榮想跑又不敢跑,一跑怕震出尿來。他象競走運動員一樣快邁步和低抬腳,到了廁所掏出家夥就射,聲若決堤。
張德榮回到宿舍,見馮燕子也似乎剛從外邊兒回來。她正往牆壁的衣鉤上掛帽子。
“德榮,”馮燕子笑吟吟地滿麵春風,以親昵的口吻喊了丈夫一聲,“你猜,幹校把我分到哪個單位了?”
張德榮一搖頭:“猜不出。”
“政、治、處!”馮燕子一字一頓,脆生生的,象五月的鮮黃瓜。她一麵說著,一麵脫著罩衣,一邊用舞步在屋裏旋轉著,“是幹校姚副政委跟我談的話,讓我在政治處當文化幹事,叫我好好抓抓幹校的文藝活動。”她十分得意地飄飄欲仙,似翩然於花叢間的蝴蝶。
張德榮看著得意的妻子,心裏不但產生不了絲毫的興奮,反而產生一種莫名的苦澀。他含混地“嗯”、“嗯”著,好象心不在焉。
“不快收拾一下床鋪,你還傻站著幹什麼?”馮燕子把罩衣拿到屋外掃了掃土,進屋後微露不悅。
張德榮一側臉,這才看到床上的被褥還沒有疊起來。他心裏不由升起幾分懊惱,本來想說聲“你怎麼不收拾”,可話到嘴邊又濃縮成一個字:“好。”對於這種變化,他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喜歡搞家務的人,或者說他認為搞家務壓根兒就不是男子漢應該幹的活兒,這一點已經在他前妻楊淑娥那裏得到論據了。可是他與馮燕子結婚後,不知是他有意對妻子嬌嫩的手象保護藝術珍品一樣加以愛惜,還是對男子漢搞家務在認識上發生了變化,他甘願承擔起家務活兒了。擦拭桌椅,收拾床鋪,買菜,做飯,洗衣服,刷尿布,還為妻子洗濯那些小零件。一句話,他悉心照料她。起初,她還覺得不落忍,還表現出感激之情,漸漸,習慣成自然了,不但不再不落忍,反而認為他責無旁貸,理所當然了。他稍有疏露,她動輒就挑剔和指責。她頤指氣使,那威嚴的神態象指使一個家奴。以往,他不但沒有怨言,而且還常常引以自慰。可是眼下,他心裏卻萌發出一種受辱感和一種感情上的失調感。唉,龍擱淺灘、虎落平陽嗬。
“你幹什麼去?”馮燕子見收拾完床鋪的張德榮悶悶不樂地走出屋門,急忙問了一聲。
“去吃飯。”
“還差兩分鍾,急什麼?”
“吃完飯,還要去火車站接人。”
“接誰?”
“鐵鵬。”
“接他——?!”
“是我們隊長要我去的。”
“就你一個人?”
“還有隊長。”
“接他還用去兩個人?”
張德榮嘴上沒說話,心裏卻嘀咕:“你問我,我還納悶哩。”
幹校距牡丹江市一百餘華裏,座落在一個“出門就見山,繞山轉半天”的老峪裏。幹校的左鄰右舍除了嵯蛾的山峰和遮天蔽日的油鬆、杉木、樺樹和黃櫨等組成的林莽外,很少有幾個村落。所以這裏不僅地處偏僻,而且人煙稀少,交通不便。出入幹校的人員,都要乘坐幹校的汽車。
張德榮和郭大山乘坐北京牌大吉普車在碎石路麵上奔馳。
郭大山坐在司機旁的座位上,手扶把柄,目視前方。張德榮呢,坐在郭大山身後的長條靠背椅上,抓住郭大山座椅上麵的扶手,也目視前方。兩個人象悶葫蘆似的誰也不講話,隻有單調而沉悶的被旋轉的輪胎揚起的碎石撞擊擋泥板的聲響。
啞劇,名符其實的啞劇。張德榮心想。從幹校到市裏汽車要開兩個多小時,莫非這兩個多小時兩個人就這麼幹愣著?自己主動搭話吧,怕有討好之嫌;不主動搭話吧,又怕被對方認為作家的架子還沒有放下來。其實主要是對這個郭大山還十分生疏,對他的為人處世和脾氣秉性缺乏了解。如果再說直接一點,就是在早操中他給人的第一印象不佳。從他的言行舉止中使人感到是個地道的“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家夥,倘若用軍人行話則叫作“丘八”和“武夫”。以後,他會象對待在押犯一樣嚴密地監視自己,冷酷地對待自己和無情地處罰自己,與這樣的家夥在一起會有什麼共同語言?可是張德榮又轉念一想,從陌生到稔熟總要通過一定的媒介,而這個媒介就是要聯絡。再說,情感的溝通是需要積極爭取和不懈努力的。就是退一步講,從將來還要寫作的角度也需要了解和認識這麼個人物。於是,他便決定主動與郭大山搭話。
“郭隊長,你是哪一年入伍?”
“六三。”
“聽口音你好象是東北人。”
“遼寧。”
“遼寧什麼地方?”
“本溪。”
“你什麼時候調到幹校來的?”
“二月。”
“你結婚了麼?”
“還沒。”
“有對象了吧?”
“沒有。”
張德榮問一句,郭大山象扔磚頭一樣甩出兩個硬梆梆的字,每次回答一個不多,也絕對一個不少,似乎多說一個字會浪費唾沫,每一個字又都見棱見角。一抓都能刺手。這樣一個人,怎麼能接近呀?
“狗日的!”張德榮一氣之下,心裏換了句罵人的話。
郭大山來到火車站,向司機說了聲:“你留下看車吧,”砰地關上車門,連看也不看張德榮一眼,獨自向出站口走去。
“我一—”張德榮本來想問一聲他跟去還是留下,一想,郭大山隻講讓司機留下看車,言外之意是叫他跟去。日他姐,跟著他辦事還得悉心揣摩,這不是成心捉弄我?他越尋思越感到不悅。不過,他還是不敢怠慢地緊跑幾步,攆上郭大山,隨著他徑直走進接站口。
這種中小城市的火車站接人送人較之北京等大城市的火車站方便多了。既不需要購買站台票,也不需要等候車站服務員通知才能進到站台裏麵,隻要表示熟識地點個頭就進去了。郭大山呢,竟然連頭都沒點,挺著山丘般堅實的胸脯,雄赳赳氣昂昂地就通過了鐵柵欄門,那派頭儼然是個統帥。
張德榮跟在郭大山身後。過去他總以為自己是個高個兒,可是與郭大山相比,自己好象矮了半截。他不時用眼仄著郭大山熊一樣寬大的後背,心裏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不由地說:大兵,典型的大兵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