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九班負責打掃操場和隊部門前的環境衛生。

今天早晨又是個假陰天。四周林莽中騰起的山嵐霧氣在幹校上空形成一個銀灰色的湖。起初,湖水深不可測,仿佛有成群的魚兒在追逐嘻戲,並發出依稀可聞的吞吐水泡的聲音。漸漸,湖水仿佛被魚兒咬薄了,魚兒也象長了翅膀一樣飛往東北麵的興凱湖了。以往,約摸六點鍾左右,湖水便徹底稀釋了,露出了象水洗過似的藍汪汪的晴天,潔淨、透明和一塵不染。可是今天早操時間快過了,頭頂上的湖水賴著不散,而且色調有些灰蒙蒙的,象撒上了一層塵埃,又象雨後的淖濘,給人心頭平添了些許鬱悶和愁悵。

今晨打掃環境衛生張德榮總是設法與鐵鵬保持一定距離。開始,鐵鵬叫全班一起先清掃操場,可是張德榮總象條白鰱魚似地溜邊兒,不合群。鐵鵬有意湊過去,張德榮明明由西往東掃,等鐵鵬挨近了,卻一個轉身又踅回頭,改作由東往西掃。臉蛋子也象頭頂上賴皮臉似的霧氣,總也不放晴。

鐵鵬知道,張德榮對他昨天晚上的分派活計有意見。如果再往遠追溯,就更難以預料了。同時他也理解,張德榮的情緒陰鬱是情有可原的。一名蜚聲文壇的著名作家,一夜之間變成了現行反革命,被發配到這個座落在深山老峪中的幹校勞動改造,這種打擊是多麼慘重嗬!情緒上能接受的了麼?姑且不講社會上,就是部隊機關裏因經受不住這種沉重打擊而輕生的就不乏其人,相比之下他能挺得住還算不簡單了。過去張德榮給他的印象是,有寫作的天賦卻涉世不深,看人看事都顯得幼稚偏激;心地善良卻性格脆弱,耳朵根兒很軟,加上自負與喜歡恭維所造成的素質上的缺陷,所以往往被人所左右、蒙蔽和利用。如果僅僅就壞事可以變好事這一辯證觀點來講,這次災難對於他素質的提高也不失為一次鍛打和焠火。

“給,抽支煙。”鐵鵬取出一支大前門香煙,向張德榮伸出了手。

“不抽。”張德榮頭也不抬地答。

“抽吧,現在不會有人說我是在恭維你。”鐵鵬說了句刺激性很強的話。

“你——”張德榮惱怒地揚起腦袋。

“接著!”鐵鵬一甩胳臂將煙扔給張德榮,並悻悻地補充了一句,“別不識抬舉!”

張德榮的臉上頓時出現一種讓人難以捉摸的表情,立刻將煙放在嘴上,點著,狠狠地吸了幾口,乳白色的煙霧頓時遮住了他的整個臉,肚子象氣蛤蟆似地一鼓一鼓的。

七點半到八點,是整個幹校雷打不動的“天天讀”時間。九班這次閱讀的文章,是被稱作“老三篇”之一的《愚公移山》。學習毛澤東著作的指導方針是林彪向全軍統一發布的;即帶著問題學,急用先學,活學活用,立竿見影。

“日他姐,鐵鵬這是專門給我上眼藥!”張德榮心裏老大的不痛快。不過,他是敢怒不敢言,而怒也隻能深深關閉在肚子裏,這才叫啞巴吃黃蓮,有嘴也說不出來。

八點十五分,張德榮肩挑鐵捅,手裏拎著一把長柄的鐵勺,在宿舍後麵的公共廁所旁擺開了陣勢。這種廁所與北京一般居民區街道辟的那種廁所基本上屬於一個類型。廁所內一溜兒排開幾個用水泥和磚砌成的糞坑,糞便沿著一個糞坑滑落到糞池裏。在糞坑的對麵是個尿渠似的長條尿槽,尿順著尿漕流到外麵的尿池裏。如果有所不同的話,北京一般居民區道旁的廁所內有的在尿槽安裝著自來水管,隨時可以衝洗,這裏卻是享受不到這種待遇的。張德榮過去雖然沒有幹過這種活兒,但是一撥點就會。因為他畢競還是莊稼漢的兒子。他根據工作程序先掀開糞池上麵的木製蓋板。日他姐,好重呀,兩隻手搬都搬不動。胳臂累得酸酸的,手掌硌出兩道血檁子,木製蓋板還是沒動窩兒。無奈,他隻得找來把鐵鍬,想先撬開一道縫,然後再用手一點一點往外挪。一塊蓋板從撬開一道縫到搬開,他跑開又踅回,整整往返了六次。跑什麼?不跑哪行呀,糞池裏不知憋悶了多長時間的臭氣,不僅象餓狼似地直往喉嚨孔裏撲,而且還十分混賬,堵在嗓子眼兒和鼻孔裏就不出來。要不是急忙跑開灌輸新鮮空氣,非叫人背過氣去不可。糞池的蓋板好厚哇,足足有二寸。不知是哪個混蛋小子製作的,似乎將來等他老子死了做棺材用。

掀開糞池的蓋板不過僅僅是個序幕,重場戲還在後頭哩。

張德榮等糞池散發了一會兒臭味兒,隻得硬著頭皮幹第二道工序,用長柄鐵勺從糞池裏舀出糞便,倒在鐵桶裏。這道工序雖然不算太重,但是要分秒必爭,速戰速決。因為那怕在糞池邊兒上多站一秒鍾也是莫大的災難。為啥?臭呀!兩個鐵桶灌滿了,要用扁擔挑到兩麵菜地旁的蓄糞池裏。且不要講一個來回有多遠,從廁所到菜地蓄糞池的直線距離少說也有一百五十米。兩個鐵桶的糞便加起來足有七八十斤。

如果重的分量和這麼遠的距離挑個十趟八趟還可以,然而那多半池子的糞便幾個十趟八趟也挑不完呀。當張德榮挑到第九趟時,渾身不僅熱汗涔涔了,而且肩膀也火燒火燎般疼,兩條腿也木橛似地打不過彎來了,走起路來腳下絆絆磕磕的,哪裏象在走平地,簡直是在遍布鵝卵石的河攤上艱難跋涉。日他姐,由於上身失去重心,兩個盛滿糞便的鐵桶跟著發生擺動,桶裏的糞便隨之前後潑灑,濺得滿腳和滿褲腿都是。就在他沒好氣地把鐵捅的糞便往蓄糞裏倒時,由於用力過猛,滿滿一捅糞便象顆重磅炸彈似地在蓄糞池裏炸開了花,飛濺的糞便落了他滿身和滿臉。

“呸!呸!!”張德榮厭惡地將濺落在嘴邊的糞便啐在地上,氣得腦門上的青筋鼓鼓地暴了起來,恨不得一腳把這個鐵桶踩扁。但是又踩不得,一踩上豈不沾上更多的糞便?於是,他氣狠狠掄起扁擔,“當啷啷”一聲將鐵捅擊出去足有五米遠。

“哎,無故損壞公物不僅要照價賠償,還要受處分!”張德榮覺得半空中響起一聲雷,嚇得急忙一轉身,果然是隊長郭大山正陰著臉瞪著他。

“怎麼,拉不出屎來怨茅房呀?你自己沒搞好,拿個啞巴鐵桶撒什麼氣!”郭大山惱怒的目光寒氣逼人。

張德榮感到理短,又不乏委屈,還帶點怕,所以臉上的表情急劇變化,哭相加苦相再加怨恨,難以找到一個確切的形容詞。

“給你兩個小時,回去洗洗手,洗洗臉,再把髒衣服換下來,洗幹淨,然後再回來。”

“隊長,我——”

“叫你走就走,別磨磨蹭蹭的了!”

“是。”

“記住,給了你兩個小時。”

當張德榮回到宿舍把渾身上下洗幹淨,又費了不少時間才找到一身自己的幹淨衣服,穿罷,一看表,時針恰好到了郭大山限定的兩個小時了。他急忙一溜小跑地趕到廁所,兩眼立刻直了。隻見糞池的糞便已經淘淨,木製蓋板已經蓋好,在蓋板的邊沿還撒了一層白石灰。他跑進廁所,尿槽和每個糞坑都用水衝洗過,看不到一絲糞便,也聞不到嗆鼻子的臊臭氣味兒了。他又沿著自己挑糞便的路線跑到菜地旁邊的蓄糞池,不但蓄糞池用一塊青石板蓋嚴了,自己撒在路上的糞便也用鐵鍬鏟淨了。這麼多活兒,兩小時不到就幹淨利落地幹完了,簡直是在變魔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