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夥,真是一條壯漢子啊!

午飯哨音響過後又兩個小時,鐵鵬他們到市裏拉煤還沒有回來。以往,下午一點來鍾就回來了,今天是怎麼回事呢?

“是煤廠拉煤的車多還是汽車在路上拋錨了,嗯?”郭大山晃動著活動鐵塔似的高大身軀,在飯堂門口來回踱步,麵部表情一反過去的凶悍,顯得有些憂慮、驚慌和惶悚,心裏好象被莫名的紛亂占滿了。他不時地抬腕看表,又不時擰眉思索,那神態好象預測拉煤汽車的車速和已經駛過的路段。

“隊長,不好了!”隊部值班員一邊跑一邊喊。

“怎麼啦?”郭大山的兩條小刷子似的濃眉倏忽插上鬢角,一對豹眼瞪得溜圓。

值班員氣喘喘地跑到郭大山的跟前說:“剛才鐵鵬來電話,說煤廠附近的一個造反派組織把拉煤的車攔住了,說跟車拉煤的人都是牛鬼蛇神。還指名道姓問張德榮有沒有在車上。他們非要開現場批判會。鐵鵬反複勸阻也不管用。造反派人多勢眾,攔不住。鐵鵬好不容易溜了出來,才打通了這個電話。”

“鐵鵬的電話放下了麼?”

“放下了。”

“他還說什各沒有?”

“他說得馬上趕回煤廠。”

“這個地方有認識你的麼?”郭大山猛地將焦躁的目光射向張德榮。

嘴巴張得大大的張德榮急忙一晃腦袋:“沒有。這地方我一個人都不認識。”

“奶奶的,這是哪個兔崽子在當內奸!”郭大山忿懣地罵了一聲,果斷地向值班員交代道,“你馬上把這個彙報給首長,同時說明,我已經坐吉普車到現場去了!”

“隊長,我也去吧。”張德榮請求地說。

郭大山回頭橫了他一眼:“你還想嚐嚐挨批鬥的味道兒呀?”說完跑到隊部門前,貓腰鑽進吉普車,隨手“砰”地帶上車門,“開車!”

張德榮怔怔地看著遠去的吉普車,不知怎的,一絲內疚之情悄悄迆在他心頭漾開。

下午六點正,開晚飯的哨音響了,可是鐵鵬他們依然沒有回來。

張德榮無心進飯堂,進去也吃不下。與其進去吃不下,還不如幹脆就不進去。所以他在隊部到飯堂的路上來回踱步,心裏陷入無邊的惱怒和煩悶之中。在他看來,自己已經被卷入股巨大而無形的旋渦之中,不管怎麼奮力掙紮,都將被旋渦吞沒。他又覺得自己頭頂上懸著一把達摩克裏斯寶劍,每一分鍾都麵臨著滅頂之災。可是他又覺得在自己的周圍不時冒出一股近似虛無縹渺的力量象護身符一樣給人以慰籍和蔭庇,又好象眼前在浩浩的孽海中不時閃現出到達彼岸的希望的航標。生死榮辱,是非正邪,就象本世紀初美國內布拉斯加州和俄明州之間的“恐怖魔穀”似的是那樣令人難以想象、難以識別和難以處置。人生,一個永遠難以解開的謎嗬!“嘀嘀——”幾聲清脆的汽車喇叭聲響起,吉普車和拉煤卡車一前一後停在隊部門前的操場上。

“你們馬上到食堂吃飯去!”郭大山鑽出吉普車,向卡車上的人一揮手。

“你幹什麼去?”卡車上的鐵鵬問了一聲。

郭大山一扭頭:“我給校首長打個電話報告一聲。”張德榮見卡車上沒有裝煤,愈發證實發生事情的嚴重性,急忙走到鐵鵬麵前,關切地問逍:“大家挨打了麼?”

“沒有。”鐵鵬盡量把語氣說得輕鬆些。

“聽說有的造反派提到我的名字?”

“對。哎,你怎麼知道。”

“隊部值班員當著我的麵兒告訴郭隊長的。哎,你說,他們怎麼知道我到這個幹校來了呢?”

“一來北京是全國造反派串連的中心,二來你又有一定的名氣,可能是這個原因吧。”鐵鵬凝思地說著,似乎自感以上理由並不充足。

兩個人並肩走著,臨進飯堂前,張德榮又問了句:“你事先知道有人要圍攻你們的?”

鐵鵬婉轉地回答了一句:“昨天郭隊長在交代任務時說了兩句這方麵的情況。”

張德榮聽完鐵鵬的話,卻站在飯堂門口不動了。

鐵鵬驚奇地問了句:“走哇,怎麼不進去吃飯哪?”

“我吃過了。”

“剛剛開飯,你什麼時候吃的?”

“在你們回來之前。”

“我一回來就看見你正在路上踱步呢。”

“今天我胃不舒服,隻吃了碗稀的。你快進去吃飯吧,我還能餓著呀?”

“那你專門跟到飯堂來幹什麼?”

“你吃完飯,我有事問你。”

“那就坐在飯桌上說吧。”

“不,我等你。”

十分鍾不到,鐵鵬便走出飯堂,一出門還打了個飽嗝兒,顯然是來了個速戰速決。

“這麼快就吃飽了?”忠實地候在門口的張德榮不放心地問。

鐵鵬一拍肚子:“軍人吃飯不是要講究狼吞虎咽嗎?瞧,兩大碗米飯還在這裏堆著呢,肚子撐得都象六個月的孕婦了。”

“往北麵走走吧?”張德榮征求地問。

“好哇。鐵鵬爽快地答。”

從飯堂往北行五十米,是一座不高的矮山。山上遍布碗口粗的油鬆和高大挺撥的白樺樹。幹校開墾的土地在南麵。整個幹校的地域成長條形。南北長,東西窄,南麵的那座山峰高,叫大王峰。北麵的這座隻能稱之為山實際上象土崗的叫仙女峰。相傳這個仙女曾是玉皇大帝的第九個女兒,由於她與南麵那個大王私定終身,使玉皇大帝震怒,命令護法神將九公主召回天庭。九公主不從,玉皇大帝暴跳如雷,一令之下用一柄定身劍不僅將九公主與大王隔開,而且將他們的身子定位,隻能遙遙相望,卻一步也不能動彈。年長日久,九公主與大王便化為山峰。由於九公主日夜哭泣,淚哭幹了,就以血代淚,身子便一點點變矮,到變成山峰時就成了目前這個樣子。不過,盡管這個山丘其貌不揚,由於它有著抗拒暴力和保持貞潔的美好象征,所以幹校的學員在空暇時間喜歡在這個土崗上漫步和開展談心活動。而幹校的地形,從高空鳥瞰,的確象橫亙在大王峰和仙女峰中間的一把罪惡的屠刀。張德榮一到幹校就聽到了這個傳說,不禁苦澀一笑。他想起在福建省山川秀麗的武夷山的九曲中也有一個與之相近似的傳說,不過那個傳說杜撰得更富於浪漫色彩。雖然這裏的傳說帶有強烈的蠻性味兒,但它卻是庶民們千百年感情的渲泄和對美好向往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