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黃昏來得早。六點多鍾,夕陽象個紫紅色的輪子在西麵凸凹不平的山脊山,又嘎啦啦向山背處滑落。不多時,隨著火紅的晚霞消失,一層層紫色的烏雲,宛如一片片凝固的血液,向仙女峰上空壓了過來,樹林的色調登時變成深灰色。一陣凶猛的晚風,肆虐地搖撼著前麵兩棵白樺樹,兩側的幼樹被吹得東倒西歪。陣風過後,便是出奇的冷森和寧靜。一陣大潮似的晚風過後,頃刻之間使樹林進入深沉肅穆的永恒,還帶有一股陰冷的凝重。

“想問我什麼事?說吧。”鐵鵬語氣象暮靄一樣沉甸甸的。

張德榮輕輕籲了一口氣,象是在緩解心胸的重負:“我問你,你在機關不是有名的逍遙派嗎,你怎麼馬上就到幹校來了?”

“你這個‘馬上’,是不是指我與你前後腳?”

“嗯。”

“要是‘馬上’是這個特定含義,那麼你說的就不夠確切了。實際上就在馮燕子和苟榕祜到綠樓地下室去看你的第二天。就決定我來幹校的命運了。”

“為什麼?”

“那天一上班,造反派就在辦公大樓貼了我好幾張大字報。”

“他們揭發你什麼?”

“多啦。什麼充當駱煌城推行反革命文藝黑線的急先鋒啦,什麼與駱煌城沆瀣一氣啦,什麼搞地下串連啦,還有就是把我過去發表和演出的那些作品都抖落出來,大興問罪之師。”

張德榮聽後不由全身一抖,一股強大的惴栗鑽入每一個毛孔。

“冷了吧?”鐵鵬見狀,下意識地問道。

“嗯,有點涼了。”張德榮開口應對。

“回去吧,快到晚點名時間了。”

“好。”

就在他們剛剛轉身往回走時,一聲粗野的貓頭鷹鳴叫,象有人在背後一聲大吼,把他們嚇了一跳。

第五學員隊的晚點名,嚴格限定在十五分鍾以內。而晚點名的內容大體分為三個方麵:一是呼點,二是評講當天整個學員隊的工作。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要講這麼多內容,則需要分隊的主官講話幹巴利落,簡明扼要,不能羅哩羅唆,拖泥帶水。

郭大山就具備這種素質。

張德榮出於全麵了解人物氣質的需要,每次晚點名他都著意給郭大山計算著時間,值星班長從整隊到報告實到人數,用去二十秒;郭大山進行呼名,用去二分十五秒;布置明天的工作,用去五分十秒。總共占甩時間為十二分五十七秒。並且一連幾天,幾乎分秒不差。而令天,當郭大山在當天講評時,張德榮正要借著隊部門上雪亮的燈龍計算時間,郭大山的幾句話象鐵錘一樣敲擊著他的耳鼓,使他不禁自光直直地看著郭大山,凝神屏息,氣都不敢喘一口:“今天應該提出表揚的是九班的張德榮。班長分工叫他一個淘廁所,他有委屈情緒,可是行動上還是執行命令。當然,以後就是糞便再濺在身上,也不能再掄起扁擔給鐵桶一下子了。”

嗬,值星班長什麼時候下達了各班帶回的命令,鐵鵬什麼時候又下達解散口令,張德榮好象都沒有聽到,他隻覺得耳朵仍被郭大山的話語震得嗡嗡響,心裏一陣陣發熱,喉頭一陣陣發緊。他知道,這種表現是過於激動造成的。如果不是當著大家的麵,他會毫不懷疑自己會衝動得哭出聲來。

至於麼?

殊不知,這幾旬淡而又淡的表揚,對於多日來處在痛苦和絕望中的張德榮來講,是一次對其生命價值的肯定啊!

興奮。

張德榮將要回到宿舍時,見前後左右沒人,禁不住忘情地笑了。“嘿嗯”、“嘿嘿”的,笑得比孩子還天真。

“你還回來呀?”

張德榮笑容滿麵地邁進屋,馮燕子一聲惱怒地質問,象一盆涼水澆在他頭上,臉上的笑容刀刮似的不見了。

“又怎麼啦?”張德榮惴恐地問。

馮燕子氣得臉發白,豐滿的胸脯大潮似地湧動著,她用手一指盛衣服的箱子:“你看,家裏是不是遇賊啦?”

張德榮急忙解釋道:“是我上午找衣服翻騰的。”

“你翻騰完了就不知道整好?”

“時間緊,來不及。”

“你中午幹什麼去了?”

“鐵鵬他們去市裏拉煤沒回來,我和郭隊長在隊部前麵等候他們的消息。”

“人家郭大山是隊長,關心鐵鵬他們的情況是出於領導者的責任。你卻算什麼的?”

“我——”

“哪你晚飯後呢?”

“到飯堂後麵的仙女峰和鐵鵬談心去了。”

“你張口一個鐵鵬,閉口一鐵鵬,哼,人家拿著你當猴耍,你倒拿人家當佛敬!”

“你小聲點兒。”

“怕什麼?我天生嗓門就這麼高。你怕他,我可不怕他。”

“我是說叫別人聽到,影響不好。”

“影響好不好也不是憑哪一個人說的。我問你,是不是鐵鵬上午叫你一個人淘廁所來?”

“是。”

“你覺得他這是不是故意整你?”

“開始覺得是。”

“現在呢?”

“不覺得了。”

“是不是鐵鵬又給你灌什麼迷魂湯了?”

“不是。”

“是什麼?”

“是郭隊長表揚我了。”

“你——”馮燕子氣得嘴唇直打哆嗦。

“是表揚我了嘛。”

馮燕子氣憤的目光倏忽間注入鄙夷的神色,冷得直紮骨頭:“鐵鵬叫你淘廁所是一回事兒,郭大山表揚你是另一回事兒,你怎麼把郭大山的表揚歸功於鐵鵬整你的結果。你呀,越來越變成一個呆子、白癡和傻瓜蛋了!”

張德榮木木地站著,目光中閃動著惶悚和不安。他覺得麵前這個曾經美麗令他發瘋和一切都屬於他的女人開始變得有些陌生了。並且不知不覺地仿佛與她拉開了距離。為什麼?

他一時還難以確切地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