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日月穿梭。

一晃,馮燕子隨同丈夫張德榮離京到牡丹江幹校已經兩載有餘了。兩年多呀,除了每年春節來封信問候一下外,平常日子是得不到她們的音信的。就是那有數的幾封信還都是德榮親筆寫的。唉!燕子這孩子心腸怎麼變得這樣狠呢?雖說蓮子娘是你後媽,可她一直拿你當親生女兒待呀,甚至比蓮子照料的還經心。不要說街坊四鄰都這麼講,就是街道上也都這麼認為。再說,她已經死了幾年了,家裏還有誰呢?不就剩下我和蓮子了嗎?蓮子還是個孩子呀,她直到今天還不知道你和她是兩個娘生的。莫非我娶了蓮子娘,我這個當爹的也成了後的了?唉,都老糊塗了,不能這樣責怪燕子呀。這孩現在不知有多苦惱呢。德榮犯了那麼大錯兒,充軍到東北,那是人去的地方嗎?冰天雪地的。吃的喝的呢,糧食除了高粱就是玉米,蔬菜除了白菜就是土豆和蘿卜。生活苦點兒就苦點兒吧,最難熬的是德榮犯的錯兒。挨批鬥、遊街和請罪的滋味兒是最難忍的呀,當時死的想法都有。北京最近不那麼搞了,不知他們在的那個地方還搞不搞?燕子不寫信一定有她的難處。德榮的事整天就夠她揪心的了,再給我這個被說成是小業主的爹寫信,萬一有人成心找她的錯兒,可怎麼辦哪!常言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哇。還是事事經心點兒好。這年月,就象日本鬼子在的時候逃難似的,成天提心吊膽的。唉——!

連日來,馮金鬥心事重重,長籲短歎。有時茶飯無思,坐臥不寧。人老了,往往愛思前想後,惦念這個牽掛那個。然而,主要還是身體狀況的變壞使他心事加重,焦慮不安。兩條腿患嚴重風濕病使他活動艱難,簡直離開拐杖出不了屋。最近又覺得胸悶氣短,有時還覺得心一陣子一陣子地跳到嗓子眼兒,用手捂都捂不住。渾身象根麵條兒似地發軟,一點兒力氣都沒有,走幾步路不僅胸口憋得喘不過氣來。前一天蓮子攙扶著他到附近一家醫院看病,醫生說他心髒也有風濕。這種病,累著不行,氣著也不行,整天還得大把大把的藥吃著。他原先工作單位規定,連續半年病假,就要吃勞保。他病休都好幾個半年了。本來工資才四十多塊錢,拿勞保,才是原工資的百分之六十。蓮子上初中,又是學費又是書本費,雜七雜八加在一起每月總要花個幾元錢。剩下的錢再供兩個人穿衣吃飯,還有房費、水費和電費,就是不枉花一分錢,也是緊緊巴巴的呀。心髒病患者一定要加強營養。象喝點兒蜂王漿呀,麥乳精呀,以及牛奶呀什麼的。馮金鬥想:喝蜂王漿?喝他娘的泥漿差不多!這種日子,能填飽肚子就算阿彌陀佛了。不過,馮金鬥的日子過得還算並不寒酸。每天都是白米淨麵不說,魚呀肉呀總也沒斷過。多虧蓮子會過日子呀。她年齡不大,卻成了當家人。她精打細算,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她幾乎頓頓都是粗茶淡飯,可是每頓都能叫馮金鬥吃上可口的飯菜。她又上學,又要買糧買菜,收拾屋子做飯,還要伺候一個病爹,夠難為她的呀。可是,她整天樂嗬嗬的,馮金鬥從來沒有見過蓮子愁眉苦臉。

“我家的蓮子,是個好閨女呀。”馮金鬥逢人便說。街坊四鄰每次聽了還都不覺得絮煩。

“哥,你家燕子來信了。”

馮金鬥的同胞妹妹馮大菊邁進屋門,衝著固定的目標西牆角就喊。

這是習慣成自然了。因為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和堅持在屋裏院外活動幾下外,馮金鬥在大多時間裏都坐在西牆角放著的那把老式木椅上,定定地象一尊羅漢。

隻要馮大菊每次收到侄女燕子的來信,都毫無例外地從宣武門家中專程跑來告訴她的哥哥馮金鬥,而每次部要在“燕子又來信了”前麵加上一個限定詞“你家的”。不知這麼說是她的口頭語,還是為了分清她這個當姑姑的與當爸爸的區別,或者是力圖借以慰籍馮金鬥那顆被冷落了的失望的心。

“喔——”馮金鬥每當聽到這個消息,碩大的喉結骨碌一下,隨之發出一聲熊一樣沉悶的低吟,閉目養神的兩眼豁地睜開,露出好象盼望已久的欣喜的目光,“來信有事嗎?”

“沒什麼大事。”馮大菊很講究語言藝術,先說句馮金鬥不必擔驚的話,然後從容地走到馮金鬥身旁的紫紅色八仙桌旁,將一包糕點放在挨著馮金鬥一側的桌角上,“哥,給你買了斤糕點。”

“每次來是回家,又不是走親訪友,還總得破費?”

“嗨,又沒買什麼貴重的,買糕點能花幾個錢兒?再說,要是蓮子放學回來晚了,來不及做飯,您吃兩塊好墊墊肚子。”

“坐吧。”

“嗯。”

馮大菊雖然能說會道,八麵玲瓏,處事精明,又善於算計,對家對外從來不吃虧,但是對於馮金鬥卻一直比較尊敬,常常顯得手頭大方。原因之一是她從小是被馮金鬥拉扯大的。她五歲那年父親就去世了。俗話說:有父靠父,無父靠兄。第二年,馮金鬥就將她接到北京城裏,先開始跟著馮金鬥擺小攤,次年馮金鬥就叫她進學堂念書。三年以後,母親也去世了。從此,馮大菊說啥也不念書了,硬要去做工。那時北京還沒解放,兵荒馬亂的,社會上到處是地痞流氓,國民黨兵更是為非作歹。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子,能幹什麼?離家太遠,馮金鬥不放心;離家近了,又找不到什麼工作。所以,她找到什麼雜活就幹什麼。她給附近有錢時人家洗過衣服,看過孩子,還當過使喚丫頭。此外,還揀過破爛兒,還從鄉下到城裏倒賣雞蛋。但是,她一直吃住在馮金鬥家。燕子娘在生燕子後那兩年,由於生了場大病,生活十分拮據。燕子娘曾埋怨馮大菊太摳門兒,進家就知道帶著一張嘴,從來不肯用自己掙的錢買點米麵和油鹽醬醋。馮金鬥聽後兩隻眼瞪得象牛卵子大:“大菊說話就大了,用不了幾年要嫁人。咱們給她置辦不了什麼象樣的嫁妝,她自個兒再不攢點兒,靠啥?你要敢對她掉臉子,看我不摔扁你!”從此,燕子娘生氣隻能往肚子裏咽,不敢說大菊半句不是。大菊後來出嫁了,丈夫是個剃頭的。一連生了好幾個孩子,馮金鬥雖然生活也不寬裕,但是還盡力接濟她。原因之二是馮金鬥心眼兒實,從來不願得到別人一點兒好處,別人給他一升,他要敬人家半鬥。鬥心眼兒象擊劍一樣要有對手,沒對手跟誰鬥去呀?

“燕子來信沒提到德榮的處境?”馮金鬥往前一探身子,好象馮大菊手裏拿著信似的。

“隻說了句挺好的,沒具體寫。”身材瘦小的馮大菊快五十歲的人了,要不是穿著一身兒藏藍色男式製服,打扮一下還真象個三十多歲的媳婦。這樣一來不僅年齡大些,而且還增添了一些莊重感。再加上她平時總愛在製服上衣口袋裏插上支鋼筆,頗有幾分街道辦事處主任的派頭。她掏出一包墨菊牌香煙,取出兩支,一並放在嘴上,點著,然後送給馮金鬥一支。據說,這種方法叫作敬煙,表示尊敬之意,是請對方吸煙的最高規格。她吸了一口,往馮金鬥近前挪了挪身子,說,“哥,燕子來信又催,讓我等京生放寒假,一定要帶他去東北。你說,到那時候天氣那麼冷,我也不一定能離得開,京生身體又不壯實,萬一折騰病了,可怎麼好?”

“上次回信,不是講不叫京生去了嗎?”

“是說了,可燕子來信說,她天天作夢都夢到京生,想孩子都想得她瘦了好幾斤肉。”

“當娘的有幾個不想兒子的?不是說京生剛上一年級,又小,要去,也得等到明年放暑假再去嗎?”

“說啦,都說啦。您還不知道燕子丫頭的擰脾氣。她說要辦的事兒,非辦到不可。”

“嗨,這孩子!”

“哥,我看這樣吧,等蓮子回來,叫她代您給燕子寫封信,說說不同意叫京生去的理由。您當爸爸的說話比我這個當姑姑的說話分量總是重得多。哥,您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