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那我走了。”
“蓮子快回來了,你又不吃飯就走?”
“家裏不是京生還等著吃飯嗎?”
馮大菊走出屋門,輕輕籲了口大氣,好象卸掉了一件重負,臉上浮出幾分得意的笑容。
“爸——”放學回來的蓮子肩上挎著草綠色的帆布包,左手提著兩條帶魚,一進院門口就衝著屋子喊了一聲,見屋裏沒有吱聲,胸口一緊,急忙衝進屋子,一看,原來馮金鬥坐在木椅上睡著了。
馮金鬥連老帶病,加上蓮子娘死和燕子同德榮被發配到東北等巨大的精神打擊,陡然間變得更老了。大概老是在木椅坐著的緣故,後背彎得象個駝峰,不僅走路離不開拐杖,一拿東西手也微微顫抖,渾身瘦得幾乎皮包骨,兩個顴骨高高凸起,兩腮癟得都能放進個拳頭,皮膚幹枯得象被汲幹了水分,酷似一層黃表紙。
蓮子定定地端詳著父親,不由鼻子一酸,急忙轉過身去。
“蓮子!”
恰在這時馮金鬥醒了。
“哎。”蓮子應一聲,身子想轉卻沒有轉過來。
馮金鬥看著已經出落成大姑娘了的二女兒異常的表情,胸口象擂了幾下鼓:“蓮子,怎麼啦?”
“沒,沒什麼。”
“沒什麼不轉過身來,給我個後脊梁幹什麼?”
蓮子噙滿淚花的兩眼先是一眨不眨,依靠心裏的力量把淚水汲了回去,當她轉過身來看著馮金鬥時,目光歡快跳躍,沒有一絲悲切的影子。從這點兒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很有自製力的姑娘。她向父親歡說地一笑:“爸,你說我怎麼啦?”
馮金鬥見女兒的確沒有什麼可以懷疑的表情,反而被蓮了問得無言答對:“這——,那你剛才老背著身幹什麼?”
蓮子撒嬌地一努嘴:“那人家剛才在院裏喊您,您怎麼不吭聲?”
“唔,是麼?”
“我喊的聲音還滿大哪。”
“那可能是我剛才打盹兒來著。”
“醫生說,不是叫您不要老坐著嗎?躺著休息,要慢慢活動活動。您老是不聽。”
“習慣啦,”馮金鬥突然發現蓮子手裏提的帶魚,“蓮子,你怎麼才買兩條魚呀?”
蓮子立刻說明情況:“剛才我在胡同口碰見二姑了,就把幾條寬的叫她帶回去了。”她剛轉過身要把帶魚放到廚房裏,好象忽然想起什麼,急忙又把身子轉了回來,“爸,二姑又說什麼來了?”
“說你姐非得叫你姑等京生放寒假帶他去東北。”
“我姐非要叫去,京生要放了假,那就去唄。”
“你姑說,京生還小,天兒又冷,怕把孩子凍病了。”
“我看不是這個原因。”
“那是什麼?”
“我看她是怕沾包。”蓮子來了個一針見血,“她現在是街道辦事處主任,我姐夫是被專政對象,她怕去了受我姐夫的連累。”
“不許這樣胡說。”
“說不說反正是這麼回事兒。要不,她找您來幹嗎?”
“她叫你代我給你姐去封信,就說我不同意叫京生去。”
“這不就得了!她既怕沾包,又想落好人兒,所以想來想去,就想到叫您唱黑臉兒。”
“不許再這樣講你姑!”
“好,我不說了。但是,爸,給我姐的信您不能寫。”
“我已經答應你姑了。”
“我吃完飯去找她說去。”
“不能這樣做。”
“我們不這樣做,她可什麼都做得出來,您還是她哥呢,她都拿您當猴耍了。”
“混賬!”
“爸——”
“你要不寫,今天我就撞死在你麵前!”
蓮子見父親氣得渾身發抖,張著大嘴象倒氣兒的樣子,嚇得急忙跑到馮金鬥跟前,一麵淌著眼淚,一麵說:“爸,您別生氣,我馬上就寫還不行嗎?爸,爸!我再也不惹您生氣了。”
馮金鬥艱難地喘息著,疼愛地用衣袖擦幹女兒臉上的眼淚,輕輕點了點頭。
蓮子看著心地善良而又異常削瘦的父親,兩顆豆大的淚珠滾過臉頰,滴落在嘴角。她微啟朱唇,讓淚珠順著喉管又滴落在心裏,象兩顆鋼珠兒砸在石板上,發出兩聲脆響。於是,兩個大膽的決定在她心裏油然而升。
吃罷飯,蓮子便揮筆疾書,不大工夫就給燕子寫了一封信。信的內容除詳盡地介紹了京生的學習和身體情況外,還明確地陳述了不同意寒假期間送京生去牡丹江幹校的理由,而且最後的口氣頗為強硬,充分體現了馮大菊的意圖。
“爸,給我姐的信寫好了。”
“這麼快,才寫了幾句話?”
“看,滿滿兩大張紙哪。爸,我給您念念吧?”
蓮子念罷,問道:“爸,您看行嗎?”
“挺好。”馮金鬥說了句讚許話,削瘦的臉上顯得増添了些光澤,這是滿意的表現,“蓮子,明天買張郵票就寄走吧。”
“哎。”蓮子喜盈盈地應著,轉過身子在信封上寫通信地址時,緊繃著嘴唇,毅然在信紙的落款處端端正正地寫上了兩個極其醒目的字:二姑。
第二天下午蓮子放學回家,從書包裏掏出三個樣子比較粗糙的扁平紙盒,放在馮金鬥麵前。
“蓮子,這是什麼?”
“是治療心髒病的藥。”
“哪兒來的?”
“我們一個同學給的。”
“男同學還是女同學?”
“女同學呀。”
“她哪兒來的這種藥?”
“她爸爸也得了心髒病,死了。剩下這些藥,扔了也是扔,就給了我。”
“這藥貴嗎?”
“不貴。”
“不貴也不要白要人家的。”
“我會想法答謝人家的。”
馮金鬥拿起一個扁平紙盒,見上麵沒有被封條封著,掀開蓋一看,裏麵擠擠插插排列著二十支長長的圓玻璃瓶,樣字象打針用的蒸溜水瓶,不過比蒸餾水瓶大近乎兩三倍,而且裏麵的液體是深褐色的。外麵的包裝盒不僅粗糙,且又不合乎規格,似乎是找的別的藥盒裝進去的。玻璃瓶既沒有貼商標,又沒有任何帶說明性的字跡。
“蓮子,這是藥嗎?”馮金鬥定定地看著女兒,眼裏滿是狐疑。
“是藥。”蓮子的回答如板上釘釘,那口氣好象她就是生產這種藥品的廠長。
“既然人家好心好意地給了,那就吃吃看。”
“對。”蓮子掩飾興奮地叮囑道,“吃這種藥,一天兩支,早清兒服一支晚上睡覺前服一支。一天兩支,這三盒藥剛好夠服一個月。爸,您要吃完後覺得有作用,咱們自個兒花錢買點兒。”
“試試看吧。”從馮金鬥的口氣看,顯然根本沒抱希望。
“哎,爸,其它藥還象過去一樣按時吃。”
“嗯。”馮金鬥說完搖了搖頭,好象愈發失望。
一個月後,馮金鬥服用蓮子帶回來的藥品竟然出現了奇跡。他明顯覺得腿腳有了力氣,食欲也比過去強多了,枯瘦的臉上出現了一些的光澤,心也不老是跳到嗓子眼兒了,也不動不動就出虛汗了,盡管走路仍然拄著拐杖,但是總想在屋裏溜達溜達,有時還到院外胡同裏轉個圈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