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子,你給那個同學打聽打聽那是種什麼藥,咱們自個兒去藥房買點兒。”

“爸,我沒說謊吧?看您的身體比前一段強多了。”蓮子的臉上充滿著自豪。

“嗯,是管用。我就擔心太貴。”

“不貴,我買來您就知道了。”

轉過天來,蓮子不僅帶回三個扁平盒,還有一個大的高方盒。每個扁平盒裏還是二十支。高方盒裏的藥瓶是站著的,共有五十支。

“蓮子,怎麼買這麼多?”

“又不貴,省得一次次總往藥店跑。”

“蓮子,怎麼這扁平盒象我們上個月用過的盒子呀?”馮金鬥一邊兒問一邊兒繼續辨認著。

“爸,瞧你疑神疑鬼兒的?都是一個工廠製作的盒子,還能差到哪兒去?聽您的口氣,好象我是用舊盒子去偷著裝人家的藥瓶似的。”蓮子所以使用這種帶責備的說話方式,是她記住了一句格言:假如感到難以自圓其說時,莫不如以進攻的姿態使對方措手不及。

蓮子這招兒果然有效。馮金鬥聽了蓮子的話,感到由於自己的多疑使女兒生氣了。多麼孝順的閨女呀,還不放心,怎麼能不刺傷孩子的心呢?他連忙解釋中帶自責地說:“蓮子,爹看著你長大的,還能不相信自己的閨女。蓮子,別生氣,爹老了,糊塗了。你們上學的人,準學過那麼個詞兒,叫啥來著?噢,對了,老邁昏庸。對吧,蓮子。”

“對——”蓮子一伸下頦兒嬌嗔地拉了聲長腔,然後“撲哧”一聲又笑了,笑得好不愜意。

馮金鬥的身體日見好轉,不僅他本人喜歡,連在一個院居住的其它四戶人家也都喜上眉梢兒。

“老馮呀,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半年,您就可以甩開拐杖了。”在門外說話的是住在院子西南角兒的那個教書先生。他姓馬,叫馬德元。蓮子的同學馬虹就是他的獨生女兒。他解放前就在附近一座私立小學教書,現在五十多歲了,還在教小學。不過,“文革”一爆發,挨了一次批鬥,被剃了一次光頭,被遊了一次街,就靠邊站了。雖說上邊兒早就嚷嚷要複課鬧革命,可學生們都變野了,課堂變成了瘋人院,課怎麼上呀?所以,他每天到學校點個卯,要是學校“革委會”通知上班,他就往講台一站,象念經一樣照本宣科。他知道他講的課隻能供自己欣賞,學生們打鬧的打鬧,回家的回家,你就是把一腔血倒出來也沒人領情。於是,他經常利用學校不上課的時間在家裏讀點書。

“喲,馬先生,請屋裏坐。”馮金鬥站在門口躬身相請。

馬德元哈腰致謝,然後邁步進屋。

“老馮呀,您都快滿麵紅光了,吃了什麼靈丹妙藥啦?”

“不瞞馬先生說,是蓮子給我買到一種藥,價錢不貴,可滿靈驗。”

“什麼藥這麼好?”

“在這兒哪,您瞧瞧。”

馬德元從馮金鬥手裏接過一支,端詳了半天,突然問道:“你每天就靠服用它?”

“不,過去醫生給開的藥還照樣吃。”

“這就對了。”

馮金鬥聞聽兩眼眯成一條縫:“馬先生,是好藥吧?”馬德元一笑:“老馮呀,實話告訴您吧,這不是藥。”

“啥?您說啥?!”

“這叫蜂王漿。它有一定的治療疾病的作用,但主要還是高級營養品。”

“不是藥,是高級營養品?馬先生,您沒看錯吧?”

“不會。”

“那、那多少錢買這麼一盒?”

“我沒服用過,不知道準確價錢。我猜測,怎麼著也得七八塊錢吧。”

“七八塊錢?這麼一盒可以換幾十斤玉米麵呀。”

“爸,誰叫您多嘴多舌的!”最近沒有上學悶在家裏“慎獨”的馬虹衝進屋,拽住馬德元的胳臂就往外拉,出了門,悄聲說了句,“蓮子不讓告訴她爸!”

“你怎麼不早說?”

整整一個小時,馮金鬥一動不動地坐在老式木椅上,倘若失去粗重的呼吸,簡直是一個坐化的僵屍。

他心裏好怕呀!怕得就象有人要在他的祖墳上掘墓鞭屍。

他心裏好氣呀!氣得是怎麼養了蓮子這麼個孽障。

難怪馮金鬥心裏老是覺得有一個解不開的謎。他一個月才二十多塊錢的勞保費,供兩個人花銷,夠幹什麼的?可是呢,說起來你還算是個買賣人哩,你個老混蛋,連這麼個賬碼部算不清!馮金鬥恨不得給自己幾個嘴巴子。更混的是,還拿蜂王漿當藥吞。一盒七八塊錢哪,兩次加在一起是多少盒?又需要多少錢買?還有,料理秀芝後事的時候借了東屋老趙家八十塊錢,還借了北院裴大爺家六十塊錢,結果剛才跑去一問,人家講蓮子早就還清了。她一個上中學的姑娘,幹什麼能掙這麼多錢?除非……馮金鬥不敢再往下想了,再往下想會立刻把肺氣炸。

“爸——”一聲甜甜地呼叫,蓮子蝴蝶般飛進了屋,左手的網兜裏還拎著幾隻螃蟹,“爸,瞧,我給您買了幾隻……”她後話沒說完,頓時在喉嚨裏淤住了。她見父親臉色青紫,目光發直,雙手顫抖,嚇得急忙問道,“爸,您怎麼啦?爸——”

“你這個畜生,給我跪下!”一團濃痰卷著一團火呼地向蓮子射了過來。

蓮子惶惑一閃身,見父親氣得渾身都哆嗦開了,“咕通”一聲雙膝跪下了。

“你說你叫我喝的是藥還是蜂王漿?”

“是鋒王漿。”

馮金鬥又一聲怒吼:“那你為什麼開始說是藥?”

“怕說是蜂王漿您不肯喝。”

“買這麼多蜂王漿,哪兒來的錢?”

“是是——”

“我再問你,還老趙家和裴大爺家那一百四十塊錢又是從那裏弄來的?”

“是——是——”

“說——!”馮金鬥豁地從身後抄起一根胳膊般粗的木棍子,呼地舉到頭頂,吼聲如雷,震得四壁發抖。

誰知,蓮子不但沒有被嚇呆,反而直直地挺起胸脯,兩眼毫不畏葸地盯著父親的兩眼,顯出驚人的大膽,以致於使正怒火衝天的馮金鬥都感到心裏發慌。

“是我姐夫在我媽死的那天給我的。”

盡管蓮子的話音很低,發出的震懾力卻比剛才馮金鬥的大吼強烈得多。所以蓮子剛住口,馮金鬥的右臂猛地一抖,舉到半空的那根可以置人於死地的木棍當啷一聲掉在馮金鬥麵前的地上。

“是德榮給、給你的呀?他、他給了你多少錢?”

“五百塊錢的一個存折。”蓮子說完又用牙死死咬住嘴唇。

“他、他給這麼多錢幹啥?”

“姐夫說,料理我媽的後事要花錢。姐夫說,您一年年老了,又有病,也需耍錢。姐夫還叫我一定要念到高中,也需要……”

“蓮子,不要說啦,不要說啦!”馮金鬥還沒聽女兒說完,呼地從木椅上撲下來,一下子跪倒在地上,“蓮子,爹錯怪了你了呀!蓮子,爹對不起你呀,你抽爹幾巴掌吧。”他撫摸著女兒的頭,老淚縱橫。

“爸——”蓮子立刻撲在父親的懷裏,強忍的淚水象提起閘門的激流,順著臉頰往下湧。她邊哭邊安慰父親說,“爸,不怪您,怪我。當初我不該不告訴您。因為媽死之前對我說:‘蓮子,媽死了到九泉之下也不放心呀。你還小,你爹也太實誠。往後沒媽了,你可要多長個心眼兒,照顧好你爹呀。’所以,我……”

“別說了,我的好蓮子呀!”

“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