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的春天象個慵懶的婆娘姍姍來遲。在北京,在河南,早已是“九九加一九,黃牛遍地走”的節令了,而這裏依然冰鋪雪蓋,林莽頭戴銀冠,山峰身披白袍。這山,這樹,這溝壑,這耕地,到處是白色的世界。盡管風和日麗,天空碧藍明淨,營房內人員穿梭,球場上龍爭虎鬥,但是嚴寒卻凝固在人間,殘酷地統治著這被凍怕了的天地。
張德榮象個發瘋的野豬,拚命地往仙女峰上麵跑著。這座土丘似的山崗雖然不高,但一下子跑到頂端也不易。山坡上積雪過踝,雪下麵壓伏著幹枯的蒿草,由於積雪的覆蓋,分不清哪裏是過去踩平的道路,加之密匝匝的油鬆和杉木的阻擋,跑起來深一腳淺一腳,磕磕絆絆,相當費力。然而這一切張德榮似乎毫不顧忌,趔趔趄趄地往上跑著,嘴裏噴吐著大團大團的霧氣。不多時,額頭已滾落上大滴大滴的汗珠。但他還是一步不停,奮力往上跑,上身自然向前傾著,那神態象個要頂架的犍子牛。他這是在爬山麼?不,這似乎是在折磨身上殘存的精力,是在痛苦地發泄胸中的憤怒。他跑到山巔,撕裂開罩衣和棉衣。讓山頂的寒風吹打著胸膛,抽擊著已經變得火燒火燎的臉。他兩眼直直地瞪著前方,直直地瞪著。
他視野的極目處映著那令他難以忍受的一幕。
“日他姐,怎麼這會兒還不回來呢?”
星期日,大凡帶家眷的幹校學員都在家開“小灶”,自己動手做飯,一來改善一下夥食,二來也享受一下小家庭的樂趣,在幹校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打發寂寞無聊的時間。
早飯以後,馮燕子把兩個人換下來的衣服往盆裏用水一泡,說了聲她要給幹校的業餘文藝宣傳隊排練節目,叫張德榮中午做飯,扭身就走了。她把換下來要洗的衣服隨手泡在盆裏,這既可以說是她的習慣動作,又可以說是支配張德榮的一道無聲的命令。因為每一次,她隻泡不洗,似乎先勞後逸,各盡所能,分工明確。
張德榮洗完衣服,一看表離做午飯的時候還早,想看看書,又覺得沒有什麼可看的。一套《豔陽天》已經看過兩遍了,其它幾部最近出版的反映工人階級登上上層建築和工礦企業造反派向本單位的“走資派”做鬥爭約小說,水平實在拙劣,連篇累牘的說教,象糖葫蘆一樣一串一串的豪言壯語,還有千篇一律的人物關係瘼式,簡直慘不忍睹。他自己的那些古今中外文學名著,馮燕子一本都沒帶來,據說都放在她二姑家了。幹校雖然有個圖書館,卻是空空如也。原來購買的幾本書籍,早在“向資產階級文藝黑線開火”時被當作砒霜拋到“曆史的垃圾堆”了。就是連魯迅先生的著作也未幸免。無書可讀,在張德榮看來不啻於自殺。那麼寫呢,更不可能。他不僅仍在接受改造,而且這種思想狀態就是讓你寫也寫不出來呀。創作是作家感情的噴發。眼下張德榮能“噴發”什麼?不重新創作,修改尚未出版的第三部長篇小說的初稿總是可以的吧。可是他問過兩次馮燕子把他的底稿放在哪裏了,馮燕子不但不告訴他,反而說他沒事兒找事兒,並告訴他實在憋的慌就到夥房幫廚去,要末就去打掃公用廁所,這樣不但不會惹事生非,反而會得到隊裏的表揚。
表現好點兒,說不定早一些離開這個鬼地方。張德榮覺得妻子講的也對,也就不再詢問。今天,不知撥動了哪根兒神經,創作欲極強,象噴發的火山口,根本按不住。於是,他翻箱倒櫃,連床底下都翻騰了,他那部長篇小說的初稿蹤影不見。
常言道:一個人藏的東西十個人也難以找到。自己沒翻騰到,回來再問妻子吧。張德榮見快到中午了,就趕忙洗手做飯。可是,飯菜盛出來擺上了桌,都十二點過五分鍾了,她怎麼還不回來?一來再等飯菜都涼了,二來他急於想找到那篇小說的初稿,還有就是校部辦公室距離他們的宿舍隻有二百多米,於是他決定去喊她一聲。
校部辦公室雖然也是平房,但建築規格要比學員宿舍高級得多。一進大門的左右兩廂,是一條寬寬的走廊,向陽的那一麵安裝著雙層玻璃窗,據說是為了保溫。其實,雙層玻璃窗不單冬天能保溫。而且隔音性能也好,校部的領導幹部和機關人員在屋裏辦公,可以不受屋外嘈雜聲響的幹擾。
張德榮走進校部辦公室的大門向右拐,一直走到東頭兒就是文化活動室。馮燕子給業餘文藝宣傳隊排練節目就在文化活動室那個房間,足有二十多平方米,裏麵放著一些圖書畫報,還有一張乒乓球台子和一些棋類。不過,這間寬敞的文化活動室多供校部的人員使用,學員隊的人員是一律不準進去活動的。
怎麼文化活動室裏似乎很靜呀,靜得好象空無一人。張德榮在一刹那間曾懷疑是否找錯了地方。因為要是在排練節目,即便是沒有樂器,屋裏也會象一群噪鴉似的,青年男女在一起,瘋起來還能斯文安生?但是當他定神一看,沒錯,文化活動室就在前麵那個屋子。莫非排練已經結束,人們都已經走了?可能是。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人家不回去吃午飯?可是,馮燕子到那裏去了呢?
“對,就這麼隨著我。腳不要抬高,步幅不要太大。要輕輕地擺胯,不要撅屁股。”
張德榮剛要轉身離開,猝然間從文化活動室裏傳出馮燕子的聲音,隻是每句話聽得並不都很清晰。然而,越蒙朧似乎越顯得神秘,愈發勾起人的好奇心理。他扳不住緊走幾步,來到文化活動室門口。
“剛才是慢四步兒。下麵我們跳一下快四步兒。快四步兒的節奏快,咱們先試一試。不要使勁兒摟著我的腰,要輕輕對,就這樣。”
張德榮立刻大悟,原來馮燕子是在教別人跳交誼舞。現在不興跳這個,把交誼舞當成修正主義的貨色取締了。可年青人有共同的性格特征:上邊越強行禁止什麼,他們要想方設法地幹什麼。如果剔除“背景”這個詞,這種現象大概是出於一種逆反心理吧。可是,她這是利用中午時間在偷偷摸摸地教誰呢?“嗒嗒!”張德榮輕輕用手指敲敲門。
裏麵暫時靜了一下,但沒人吭聲。大概是她們認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以為沒有人敲了,所以又響起腳掌摩擦地板的“嚓嚓”聲。
張德榮心裏說:癮頭還滿大呐。他知道跳舞是要上癮的。但是僅僅是知道,卻沒有嚐試過。因為他不會跳,也不肯學,為什麼?用馮燕子的話說:一個當代的孔夫子。
“砰砰!”這一次敲門張德榮不是用手指而是用拳頭了。
這一次屋裏徹底凝固住了。並且隨著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門把子一轉,從小開的門縫中探出了一個熱汗涔涔的頭顱。
“啊唷——!”張德榮一看立刻倒吸了口涼氣,並且駭佈得差一點兒喊出了聲。
這是一個男人的頭顱。而且是幹校副政委姚殿熙的頭顱。
姚殿熙一見來人是張德榮,臉先是一白,繼而發黃,最後又變紅了。這個更替過程隻是在短暫的瞬間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