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是老張呀!請進,請進。”姚殿熙將門拉開,一側身兒,一副笑容可掬的樣子,而且話出口不帶一點兒出於膽怯的顫音兒,足見其把握心理狀態的能力之強。

張德榮兩條腿木橛橛地站在門口,見姚殿熙上身的襯衣外麵隻套著一件薄薄的羊毛衫,頭上還大汗淋漓。馮燕子呢,上衣隻穿著那件混紡緊身練功服,兩個富有性感的乳房誇張地矗立著,散發著一種誘人心魄的魅力。他不看便罷,一看更覺得被人狠狠地抽了兩個耳光,臉上紅一陣兒白一陣兒,腦袋也嗡地一下大了。他好象看到自己的妻子偷漢子並且是被按在床上一樣,恨不得撲上去將這個騷貨一刀給捅了,然後再將這個淫棍大腿之間的那個家夥割下來。但是這種莽撞而缺乏理性的行為是斷然不會在張德榮身上發生的。因為他畢竟是個受過很多教育而又是個有知識的人。如果說他曾有過由於憤慨而產生的衝動,那麼這個衝動不過是湖麵上一條魚兒在水麵吐出一個小小的水泡頃刻之間就消失了。

“噢,我是來叫她吃飯。姚副政委,想不到你還有如此雅興。”張德榮微微一笑,機敏地應酬。不過,他立刻想到自己的笑一定象無聲的哭。但他同時也在咒罵自己,罵自己是個沒有血性的窩囊廢,還罵自己卑鄙無恥,因為此刻他甘願扮演了一個“兩麵派”人物,一個古羅馬時期的伊阿諾斯式的角色。

“你先走吧,我馬上回去。”馮燕子沒有感到絲毫難為情,話語不乏命命的成分。

於是,張德榮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走出的校部辦公室,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回宿舍卻鬼使神差地跑到這個仙女峰來了。

張德榮象個騎士般地站在仙女峰上,仿佛浸泡在冰窗裏,不多時頭腦清醒了許多。他意識到自己剛才有些失態,似乎神經遊離於體外,剛才的行動好象是由一種神奇的外力而不是靠主觀意識所支配的。

“日他姐,著什麼魔了?”張德榮感到內疚了。因為剛才的行動有失身分,也缺乏應有的肚量。自己的妻子充其量不就是教姚殿熙跳了一會兒交誼舞麼?又沒有跳貼麵舞、脫衣舞,值得那麼敏感麼?自己的妻子本來就是舞蹈演員,她不僅在舞台上演出時常常被男演員托舉,而且在排練場上常常叫男教員開胯,相比之下跳個交誼舞算個什麼?虧你還是個作家,還屬於文藝工作者哩?要是為這點兒事就疑神疑鬼,就神經過敏,哪裏還算個男子漢,簡直是個小肚雞腸的女人!況且,姚殿熙又是幹校副政委,他要提出叫自己的妻子教他跳幾下舞,她能張口拒絕麼?

可是,這個姚殿熙也太有點兒……算啦,不想這些了。張德榮一晃腦袋,想把縈繞在腦際的思緒全部甩掉。然而,記憶如同一個不速之客,不請而至,躲又躲不開,驅又驅不走。又象剪輯好的電影膠片,一個鏡頭連著一個鏡頭。

那是八月的一個上午。

這裏一連幾天出現了多年未有的奇熱。除了晚上比較涼爽外,特別到了中午前後,太陽好象未經馴化一樣,撒潑似地吐著烈焰,四周都是屏障似的山巒,又沒有風,幹校的莊稼地裏簡直象個蒸籠。

整個學員五隊上午的勞動都是在玉米地裏鋤草。不知是張德榮由於這幾天拉肚子身體虛弱還是由於天氣過於悶熱,不到十一點,他突然虛脫了,暈倒在玉米地裏。

“德榮!”鐵鵬一見忘記了應該直呼其名,卻不禁喊出了在這裏十分忌諱的昵稱,並急忙叫他喝了一些十滴水,待他甦醒過來,叫一個學員用手推車送他回宿舍。但快到營區時,他執意不肯再坐車,便自己徒步往回走。當他走到宿舍門口時,軟綿綿的兩條腿突然變硬了,硬得象兩根木橛子,直直地站著。兩個耳朵也張開老大,好象代替喉嚨呼吸了。

“哎,小馮,前一個時期有的報紙批判芭蕾舞裏的女的穿著超短裙,不但袒胸露臂,還光著兩條大腿,說是符合資產階級的審美觀,你們搞舞蹈的對這個問題怎麼看?”

“喲,姚副政委,您這個問題可把找給難住了。什麼是資產階級的審美觀,什麼又是無產階級的審美觀,我可不懂。我隻知道,舞蹈藝術是運用人體的動作表達人的各種各樣的思想和感情。芭蕾,充分利用人體線條的流動美感使人的情緒得到充分的體現。”

“哎,小馮,我聽有的人一談起《天鵝湖》,言必稱柴可夫斯基,卻很少提伊萬諾夫,這是為什麼?”

“大概首先是柴可夫斯基依據德國民間傳說創作發表了這個舞劇的音樂吧。還有一點可能就是因為音樂是舞蹈的靈魂。對音樂的理解愈深,就愈能貼近舞蹈的內涵。所以,沒有對音樂的理解,就很難談得上對舞蹈藝術的感受。”

“啊,對對。你這麼一講,我可是茅塞頓開、獲益匪淺哪。這就叫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呀!”

“姚副政委,瞧您說的?我這不過是現買現賣。這些話都是過去舞蹈老師給我們上課時講的。”

“那好,以後我就當個買的,你就當個賣的,我拜你為師,怎麼樣呀,嗯?”

張德榮站在門口,覺得身體實在支持不住了,才推門進屋。可是他剛邁進門坎,兩眼卻立刻定住了。隻見姚殿熙與馮燕子不僅挨肩坐著,而且馮燕子穿著裙服,坦露著兩條藕似的白色大腿。從兩個人坐的姿式看,隻見姚殿熙的右手自然垂落,就會放在馮燕子的大腿上。

“喲,老張,我正等你哪。”姚殿熙一見張德榮急忙站起來,立刻顯出盼望已久的喜悅神色。

“等我——?”張德榮那狐疑的目光中帶有幾分冷漠。姚殿熙的歲數與張德榮同年。但看上去卻比張德榮年輕好幾歲。他高挑個兒,白淨臉,眉毛細而長,嘴長得很小巧,又有一口潔白的牙齒,三十多歲了上嘴唇隻有一層淡淡的茸毛,還不能算作胡子。所以頗有些男人女相。似乎身上又有一股脂粉氣。姚殿熙過去是一個裝甲兵師政治部宣傳科副科長,搞過幾年新聞工作,也曾寫過幾篇小有影響的新聞通訊,在該師算得了是個“筆杆子”。後來因為他采寫的一篇新聞報道有杜撰的成分,在軍區的小報上被公布為一篇弄虛作假的報道,從此與新聞絕緣,改為負責抓思想教育工作。他的確讀過一些書,無論是屬於政治書籍範圍內的還是屬於文學藝術範疇的。再加上口才好,語言表達能力強,講話時又極愛引經據典,所以顯得很有才華。兩年前調到幹校當了個副政委,名譽上是提升了,成了縣團級幹部,實際上他認為自己是遭到謫貶,明升暗貶。這麼個隻有彈丸之地的幹校,又是在山溝裏,工作對象實際上是一批勞教犯,能有多少用武之地?況且,政委前麵還加個“副”字,分管什麼共青團和文化體育等屬於“敲邊鼓”性質的工作。沒勁!但是,自恃才高的姚殿熙又不甘平庸,認為抓好文藝宣傳隊不僅能給幹校壯門麵,而且在給幹校壯門麵的同時也顯露了自己的才華。在幹校學員中,有的是軍區文工團的聲樂和器樂演員,有的是編舞、導演和指揮,專業創作人員就有好幾個。於是,他兼任文藝宣傳隊的政治指導員,一心撲在文藝宣傳隊的工作上了。文藝宣傳隊拿出的第一台節目就是學唱革命樣板戲《紅燈記》,第二台節目便是現代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為了演好這兩台節目,姚殿熙派專人到北親向樣板團學唱,並不惜血本購置象樣板團一樣的服裝道具。幹校雖然家底兒窮,但是學演革命樣板戲是貫徹執行毛主席的革命文藝思想,支持還是反對則是個革命的態度問題,幹校的領導成員哪個敢不讚同?果然,這兩台節目先後拿出來後,幹校的名聲大振。不要說周圍幾個縣的文藝宣傳隊自愧不如,就是牡丹江市的專業文工團也退避三舍,主動讓出第一把交椅。每次到外麵演出,姚殿熙都親自領隊。每場演出之前,他都要發表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說。一時間,姚殿熙便成了風流人物。與此同時,他也鬧了一個曆史性的誤會。他認為自己身上並不乏文藝細胞,說不定也是個搞文藝創作的材料。前不久,他居然寫了一個短篇小說,並恭請張德榮斧正。張德榮一看寫得狗屁不是,簡直是一篇好人好事。但是,此作出自副政委的手筆,也不能說得一無是處。於是,張德榮委婉地說了幾句譽美之詞,同時輕描淡寫地提了幾條屬於“僅供參考”性的修改意見,誰知這樣一來,他竟然大談起他以前報道過多少英雄模範人物的先進事跡,並神氣活現地宣稱在不久的將來要創作幾部宏篇巨著。姚殿熙走後,馮燕子不無青睞地說:“我看姚副政委具有創作天才。”張德榮聽後悻悻地說了句:“如果把新聞報道與搞創作等同起來,那中國一夜之間就會出現上萬名作家。日他姐,那報童就可以進駐新華書店。”馮燕子不悅地白了丈夫一眼:“你呀,還是那麼自命不凡!”強德榮知道妻子的指責是叫他不要對姚殿熙冷淡,因為姚殿熙在幹校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由於他抓文藝宣傳隊有成績,博得上級機關的讚譽。現在就是連校長和政委都要讓他三分。馮燕子因組織文藝宣傳隊成績突出,經姚殿熙提議不僅對她連年嘉獎,還給她立了一次三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