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燕子見張德榮對姚殿熙不夠恭敬的老毛病又犯了,急忙插話道:“姚副政委那篇大作修改出來了,說是再叫你給看看。我說,你都好幾年不寫東西了,書也看得少,能說出什麼來?可姚副政委也忒謙虛,非要等你回來不可。”她說著向丈夫挑了一個示意目光,突然發現張德榮的臉色不對,“哎,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病了吧,嗯?”

張德榮點了點頭,有氣無力地依在床頭上。

姚殿熙見天賜良機,馬上來了個就坡下驢:“喲,頭上直冒虛汗,是病了。不要急,我馬上把衛生所的醫生叫來。”說完,急匆匆走出門去。

“日他姐,作賊心虛!”張德榮仄了一眼姚殿熙慌亂的腳步,心裏憤憤地罵了一聲。

一陣驟然而至的山風掀起一股巨大的雪浪,頃刻之間將張德榮淹沒了。

張德榮渾身猛地一抖,抖落了從頭頂上油鬆的樹冠墜落在身上的雪,同時也抖落了縈繞在大腦的痛苦和令人懊喪的思緒。方才,他心中還被一股怒火所折磨,使得他兩邊的太陽穴不住地跳動,耳朵也嗡嗡作響。那麼現在呢,他除了覺得四肢發僵發木外,頭腦裏就象仙女峰前麵的一片雪野似的空曠、寂寞和冷瑟。他知道,他所為之懊恨的事兒目前是不能刨根問底的,不能過於認真,倘若如此除了使自己蒙受更大的恥辱外,是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他用雙手死死抓住腦袋,用力晃了晃,頭腦裏已經確鑿無疑地變得空洞洞的了隻剩下一個作為擺設一樣的空殼,才似乎放心地慢慢鬆開手。他又卷簾般地收回散亂和模糊的目光,定定地看看仙女峰下的陡坡和溝渠,然後緩緩地轉回身子,步履遲鈍而小心翼翼地走下仙女峰。他似乎意識到,在玫瑰花一樣無比美好的過去與荊棘叢生的可怕的現實之間已經形成一條難以填補的無底鴻溝,而遍布泥沼的可怕的現實又含混不清地隱沒在未來難以預測和防範的黯淡之中,他慢慢地向宿舍走著,躬著背,象時刻預防來自四麵八方襲擊的黑甲蟲。

張德榮回到宿舍,就見馮燕子臉上鋪著一層霜,不由使人心裏噤若寒蟬。

“你幹什麼去啦?”馮燕子厲聲質問。

“遛了個圈兒。”張德榮已想好怎樣回答。

“你叫我回來吃飯,你卻又遛圈兒去了!”

“我要知道你們在幹那個,我決不會叫你。”

馮燕子聽了“幹那個”這個含糊不清的詞兒,臉騰地一下紅了,好象自己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似的,氣咻咻地瞪著張德榮,非要弄個水落石出似地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去叫你,不就幹擾了你們的雅興?”張德榮不急不躁,象鈍刀子割肉。

慢巴掌打臉才疼呢。因為那是臊得疼嗬。

馮燕子果然臉上掛不住了,氣得嘴唇直哆嗦,話出口又凶又刁:“姓張的,你不要咬人不露牙齒。你說清楚,我和姚、姚副政委做出什麼不光彩的事兒了?”

張德榮一聽連忙分辯:“我什麼時候說你與他幹什麼不光彩的事兒來呀?”

馮燕子見張德榮麵露懼色,愈發不依不饒了:“姓張的,好漢做事好漢當,你不要拉出屎來又想坐回去!我問你,你剛才張口一個我們兩個‘幹那個’,閉口一個幹擾我們兩個的‘雅興’,你以為我聽不出你暗裏指的是什麼?你今天要不跟找說明白,咱們就去姚副政委那兒,來個當麵鑼當麵鼓,省得你狗眼看人低,總是給我扣屎盆子!”張德榮聽罷更是大為慄惴:去找姚殿熙對證?什麼?姚殿熙是幹校副政委,自己哩,是“被改造的對象”。不要說去找姚殿熙當麵對證,就是把這事兒傳到他耳朵眼兒裏,他翻臉說你是在誣陷革命幹部,你吃得消麼?他越尋思越感到後果可怕。近似哀求地哭喪著臉說:“不要嚷了好不好?叫人家聽到影響多不好?我的確沒有別的意思,就嫌你不早點兒回來吃飯。”

馮燕子依然得理不讓人:“噢,你現在怕影響不好哇?要怕,你當初就不該說那髒肺爛腸子的話了!”

張德榮見眼下的局勢頗有點兒“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味道兒,怕再吵鬧下去會真的招來麻煩,急忙說了一句,“好好,算我剛才胡說八道,行了吧?”於是便來了個“惹不起,躲得起”,慌忙逃出宿舍。

然而,張德榮擔心發生的後果還是發生了。在他離開宿舍不到一小時,便得到一個語調強硬的通知,叫他立刻到校部政治處。

幹啥?

還用問麼?

張德榮懊喪而畏懼地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