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十幾天了,馮燕子天天回來得都很晚。到宿舍一看表:喲,都夜間十一點了。

她太累了。為了排練一台歌舞節目,她又負責抓組織工作,又負責編舞,還兼導演,又擔任主要舞蹈演員,集四任於一身,一個人能有多大精力?實在夠她受的呀。

“喝杯奶麼?”張德榮見妻子臉色發白,關切地問一句。

“不喝。”馮燕子輕輕搖搖頭,拖著兩條酸脹的腿,疲憊地倚在床頭的牆壁上。

“時間不早了,用熱水燙燙腳就休息吧。”張德榮說著就要去拿洗腳盆倒熱水。

馮燕子閉著眼,心力交瘁地喃喃道:“讓我喘喘氣吧。你也累了一天了,要不,你先睡吧。”

張德榮聽了心裏一熱,急忙說道:“我不累,等你燙完腳,再一塊兒睡吧。”

夫妻兩個柔聲細語,互相賓讓。但是越這樣客客氣氣,越缺乏“一家人”的正常氣氛,無形中潛伏著一種諱莫如深的隔閡。

一個月前馮燕子與張德榮大吵一通而導致張德榮被叫到政治處受了一頓訓斥後,轉天原文化部長駱煌城利用晚上開班務會的時間請了個假到馮燕子的宿舍登門拜訪。

“喲,駱部長,哪陣風兒把您給吹來了?您現在可是稀客。”馮燕子又是讓坐,又是沏茶,又是遞姻,煞是熱情。

“反正不是東風。”駱煌城吸了一口煙,神色莊重地說。

“那是什麼風兒?”馮燕子仍然麵帶笑意地問。

“是西北風。”駱煌城噴了一口煙,借以顯示這種風的凜冽。

“好吧,那我就洗耳恭聽吧。”馮燕子其實早已明瞭了駱煌城的來意,端端正正地坐在駱煌城對麵的椅子上,亮出一副聆聽教誨的神態。

駱煌城知道,馮燕子這種貌以恭敬的表情不亞於在下逐客令,他從她那帶有對立情緒的目光讀到了“用不著您跑來教訓我”的字句,但是他依然來了個開誠布公:“小馮呀,我知道你打心眼兒裏不歡迎我來當說客。但是我先把話講在前邊兒。你今天就是衝著我罵娘,我也要把話講完。”馮燕子不由咯咯一笑:“哪能呢?”

“你聽說過遠古時期非洲叢林裏兩個小獅子的故事沒有?”駱煌城話語平和,沒有任何質問的口氣,就象爺爺給孫女講故事,娓娓道來,“其中那個雄獅子由於患了一種疾病,全身隻稀稀落落長了幾根白毛,相貌十分醜陋。林妖大怒,就懲罰性地叫它每天從日出到日落不停歇地站在林邊大聲嚎叫,給林中的百獸伴舞,要一連嚎叫七七四十九天。可是由於雄獅身體瘦弱,隻叫了三天就再也叫不出來了。雌獅子看到這個情景,馬上就代替雄獅子嚎叫。三周以後,雌獅子也累得叫不出來了,但它還是一聲嚎叫一聲血地堅持。雄獅子看到雌獅子的痛苦,一急之下,出了一身大汗,不但疾病好了,而且等到雌獅叫完最後一聲時竟然長出一身無比美麗的金黃色的長毛。不久,雄獅子被百獸推選為叢林之王,那雌獅子當然會被百獸擁戴為叢林的王後了。”駱煌城說到這裏站起身來,臨出門又說了一句,“你不是在搞編舞麼?何妨把這個故事設計個寓言式的舞蹈,會給人一些教益的。”

馮燕子目送走了駱煌城,久久地揣摸著這對獅子的故事的寓意,不知她悟出什麼真諦,當天晚飯破天荒地自己動手包了一頓餃子,告訴張德榮晚飯不要到飯堂去吃。當天夜裏,她還嬌柔地依偎在丈夫的懷裏。

她似乎以此來彌補一下自己的前愆。

自從張德榮那日被勒令到校部政治處受到保衛幹事的訓斥後,張德榮所采取的方法就是拚命幹活。

一連幾天鋤玉米地的草,鐵鵬宣布中間休息時,有的學員在地邊兒的土坎上喝水,有的學員用土坷垃走“圍”字,有的學員看螞蟻搬家,而唯獨不見張德榮露麵。

“張德榮——!”鐵鵬站在土坎兒上,衝著一人多高的玉米地裏扯著嗓子喊。

東北的地壟比內地的地壟長得多,有的地壟有一裏多地那麼遠。

玉米地裏,隻有風吹玉米葉子的唦唦響。

鐵鵬見連喊幾聲沒人應,便順著張德榮鋤草的玉米壟往前追。在玉米地壟裏跑不僅要彎著腰,還要不時用雙手護著臉,不然玉米葉子會在臉上和脖子上割出道道血痕。

“你怎麼搞的,喊了你半天,你耳朵裏塞驢毛啦?”鐵鵬一把奪過張德榮手裏的鋤頭,瞪著兩個大眼珠子衝他吼。

“沒,沒聽見。”張德榮汗水直淌的臉上擠出幾絲苦澀的笑,“我,我不累。”說著就伸手去要鐵鵬手裏的鋤頭。

“不累也得歇會兒!你幹,別人怎麼歇?”

無奈,張德榮隻得跟著鐵鵬鑽出玉米地。但是,他喝了口水,找到塊石頭子,“嗞啦嗞啦”地又磨開了鋤頭刃。這家夥,準是著了魔!

學員們看著不偷閑兒的張德榮,心裏不禁產生一種悲哀。

張德榮在班裏幹活是這樣,那麼回到宿舍也不肯閑著。擦桌子,掃地、涮洗碗筷,洗衣服,放了這個幹那個。

“你外麵穿的衣服不是昨天才洗的嗎,怎麼今天又洗?”馮燕子不解地問。

“幹了一天活兒,又是是土又汗,洗洗幹淨。”

“呀,瞧你,地剛掃了不大一會兒,你怎麼又掃?”

“嗬,是麼?多掃一遍幹淨。”張德榮說完,連他自己聽起來都是那麼難於自圓其說,又是那麼空洞無力。

馮燕子狐疑地看著丈夫,猜不出他為什麼突然變得這樣勤快。

是呀,為什麼呢?

張德榮的回答是:擺脫痛苦的良方是什麼都不想,而扼製大腦思考的藥物是拚命幹活。

自己簡直成了一個沒有僵硬的屍體了。張德榮心裏更悲哀。

這天夜裏,馮燕子怎麼也睡不著,心裏很是煩躁。她感到肚子裏一陣陣往上翻食物,惡心得忍不住,渾身上下就象抽了筋一樣,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兒力氣。

“別硬挺著了,到校部衛生所看看去吧。”張德榮看著十分痛苦的妻子,以征詢的口氣說。

“嗯。”要強的馮燕子感到實在難以支持,隻得點了點頭。

校部衛生所今夜正好是一個姓金的女醫生值班。

“金醫生,我是患了感冒吧?”

“噢,我的美麗的特普西克爾女神,你該明白,這個結論應該由我來下。”四十歲出頭的鮮族女醫生相當幽默。“要不我就是食物中毒了?”

“請把舌頭伸出來。”

馮燕子隻得張開嘴,再也別想說話了。但是,當她剛剛伸出舌頭,一陣劇烈的惡心,眼裏都湧出了淚珠兒。

金醫生不僅看了她的舌苔,還給她量了體溫,血壓,又量了脈。

“金醫生,我是感冒了吧?”馮燕子急於想從醫生口裏得到與自己的判斷相吻合的結論。

金醫生微微一笑:“小馮呀,你要老是未卜先知的話,明天我隻好給你去找個跳大神兒的來。”

“快告訴我吧,金醫生!”

“實不相瞞,我還下不了診斷意見。回去休息吧,明天一上班到衛生所來,坐車到市裏婦產醫院去做個化驗。”

“去婦產醫院?”

“我想,沒必要重複第二遍了吧。”

馮燕子咬著牙堅持著走出衛生所,又是一陣惡心。

張德榮見妻子身子一晃,急忙用手扶住了她。

“不用。”馮燕子掙開了張德榮的手。

“瞧你那臉白的。”

“可能老想嘔吐的原因吧。”

“怎麼突然一下子就病得這麼重?”

馮燕子停了停才說:“這幾天一直就覺得不太舒服。”說完,薄薄的嘴唇緊緊一抿,出現了一個比較硬的線條。

張德榮立刻心領神會。這是妻子心裏煩躁而不願再講話的表示。如果再嘮嘮叨叨,將會招致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

其實,馮燕子心裏早煩了。但她極力克製著。因為她不願使夫妻還沒有彌合的裂痕加深。

呀,當馮燕子憑著女人特有的嗅覺將惡心——婦產醫院這兩個詞兒有機地連結在一起時,立刻脫胎出一個令她駭然又令她欣喜的字限兒:懷孕。

“什麼,懷孕啦?”張德榮聽到妻子抑製不住的驚呼,驚訝地問道。

馮燕子一挑眉毛:“你喊什麼?”

“我,我不喊,我不喊。”張德榮急忙扶住妻子,連聲說著,“走慢點兒,走慢點兒。”好象馮燕子馬上就要生孩子似的。

“不是每次都采取措施了麼,怎麼會懷孕呢?”馮燕子自問自答地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