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怎麼會懷孕呢?”張德榮鸚鵡學舌地重複,神態呆得可笑。

啊,馮燕子猛地想起來了。原因就出在一個月前那個主動贏得丈夫歡心的晚上。

“睡覺吧,別看書了。”馮燕子見丈夫手裏捧著那冊不知看了多少遍的毛澤東著作選讀本,知道他是借此消磨時間,也是借此撫慰被刺痛的心靈,聲音柔和地說著,並脫掉最後一件內衣,露出兩座令人神往的山峰和白色大理石一般光滑潔淨的平川。

“你先睡吧。”張德榮頭也沒抬,無心領略。

要是在以往,馮燕子會采取強權政策,不是吼一句“要看你到別的地方看去,我睡覺了”,就是“吧嗒”一聲拉滅燈的開關,而這一次她卻奪過張德榮手的書,放在枕頭上,聲音嬌甜地說:“要看,躺下再看吧,累了一天了,腿腳也該歇歇了。”

張德榮雖然滿心不悅,見妻子眼底漾著一片動人的、含情脈脈的波,隻好脫衣上床。

“還看麼?睡吧。”

“不,等我看完最後一節。”

“別看了。”

張德榮剛要說什麼,嘴巴立刻被妻子濕潤的嘴唇罩住了,他感到一陣心跳,一陣迷亂,一陣暈眩。

“好,睡覺吧,我太累了。”張德榮強行克製著體內躁動的血脈的衝撞,輕輕推開妻子,伸手拉滅了台燈開關。“榮,不要這樣,我受不了。”

張德榮正要側過身去,卻立刻被一團猛烈的火焰吞沒了。他馬上感到全身每一根血管都引著了,烈火熊熊。他想再熄滅,他自知已是不可能了。但是,他還是在突如其來的衝動中理智地說了一句隻有他與妻子才懂的話:“那個還沒……”

“不用了。”

一陣烈焰,他的身子包括全部意念頃刻之間被熔化了。

啊,女人的愛也是野性的。

張德榮事後由衷地體味到了。

馮燕子一想到明天要去市婦產醫院做化驗檢查,這一夜睡都更不安寧。她滿以為醒來說不定會精神振作起來,誰知卻依然如故,病情絲毫不見輕。張德榮先是要給她衝杯奶,之後又要給她煮碗荷包蛋麵條湯,她都沒讓。因為一點兒食欲都沒有,甭說吃,隻要一想到奶味兒和蔥花味兒就想吐。她覺得兩條腿象麵捏的一樣發軟,站都站不穩。常言說。人是鐵飯是鋼,不吃東西身上怎麼會有勁兒呢?

“要不要我給隊裏請個假,陪你到醫院去?”張德榮問。

“不用了。你請假需要請示這個報告那個的,何必找那個不痛快。再說,金醫生是會跟去的。”馮燕子洗漱完畢,就往外走。

“還沒到上班時間,這麼早你去那兒?”張德榮不解地問。

“到政治處給姚副政委打電話請個假。”馮燕子說。

“讓政治處的人等他上班後給他報告一聲不就行了?”張德榮一聽妻子提到姚殿熙心裏就覺得不痛快。

“那怎麼行?現在排練任務很緊,不提前請假,甩手就走了,然後再報告,那不是先斬後奏?”馮燕子咬著嘴唇,挺直身子,走起路來仍然表現出一副步態輕盈的樣子。

然而,馮燕子再掩飾,也逃不過張德榮的眼睛。他看著妻子發飄的身子,想說什麼,又沒有喊出聲。

是呀,對於馮燕子的組織紀律觀念性,他能說出什麼呢。

“姚副政委嗎?”馮燕子通過總機要通了姚殿熙宿舍的電話。

“是呀,你是誰?”耳機裏傳出姚殿熙那京腔味兒十足的口音。他是北京房山縣人。幼年跟著嫁在北京城裏的姐姐讀過幾年小學。原本房山縣口音與北京城裏的口音比較接近,再加上幼年時期的熏染,所以他講話是一口京腔。他與馮燕子互稱老鄉是當之無愧哩。

“我是小馮呀。”

“噢——”姚殿熙挑了個高音兒,與其說是驚,莫如說是喜,“是燕子呀,什麼事?”

馮燕子兩條秀氣的眉毛微微,皺:“上午我請個假。”

“有什麼事兒?”

“金醫生帶我到市裏醫院檢查一下身體。”

“怎麼,你病啦?”

“嗯。”

“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醫生說什麼病?”

“沒確診。去市裏醫院檢查一下就知道了。”

“什麼時候走?”

“馬上。”

“派汽車了嗎?”

“可能派了吧。”

“你現在在哪裏打電話?”

“在政治處。”

“你在衛生所等我一會兒,我給金醫生交代幾句,叫她到地方醫院後請個有名的醫生。”

“不必了。”馮燕子說完放上電話。

“快上車吧,去早點好掛號。”金醫生一見馮燕子,立刻催促道。

馮燕子本來想說姚殿熙要來,話到嘴邊兒又咽了回去。上次和張德榮拌嘴,已經傳得滿城風雨,有的人在背地裏說三道四,如果再說姚殿熙要來,豈不找著叫人在背後戳脊梁骨?於是,她立刻鑽進汽車。可是,當吉普車剛剛開動時,她一扭頭,見姚殿熙一邊兒跑著一邊嘴裏還呼喊什麼。

上午十點半,馮燕子做完了檢查。

“金醫生,是懷孕了嗎?”馮燕子忑忐不安地問,樣子顯得很急切。

金醫生答:“從檢查來看,好象是。但是必須經過化驗後才能最後確定。”

馮燕子從化驗室出來,又忍不住問:“今天能出來化驗結果麼?”

金醫生搖了搖頭。

“那得多長時間?”

“大概需要兩天吧。”

“怎麼等那麼長時間?”

金醫生端詳著馮燕子的表情,她不願直接說出醫院目前仍處在不正常的工作狀態,卻莫名地說了句:“我想你還缺個女兒。”

“女兒!”這是個多麼甜美而令人心醉的字眼兒呀,馮燕子下意識地雙手摸了摸肚子,好象要捧起一個可愛的小天使。

“女兒!”馮燕子心裏不住地呼喊著這個字眼兒,在坐汽車返回幹校的路上竟然睡著了,並且竟然做了個甜甜的夢,而夢中的主人公就是從她肚子裏飛出個小天鵝般美麗而可愛的天使,高傲得象個公主。

坐在馮燕子身邊的金醫生見似睡非睡的她,嘴角蕩漾著喜悅的漣漪,心裏在說:她醉了,她一定夢見自己生了個女兒。

回到宿舍,馮燕子以無以倫比的毅力克製著一陣凶似一陣的惡心,硬是喝了一碗張德榮著意為她熬得不稀不稠的清香可口的大米稀飯。我要喝,為了我那小天使,找一定要喝!她心裏默念著,這一頓的飯量居然成為前兩天吃的所有食物的總和。她心裏每低喚一聲“女兒”,就宛如聽到約翰·斯特勞斯所寫的輕歌劇《蝙蝠》那優美動聽的旋律,宛如聽到令人出神入化的圓舞曲《藍色多瑙河》,宛如聽到叮咚的山泉,宛如聽到晨鍾的錚鳴,宛如聽到小鳥的啁啾,竟是那樣的醉意醺然。

她吃罷飯,拒絕張德榮的勸告,執意來到文藝宣傳隊。

“小馮,回來啦?”姚殿熙一見馮燕子,關切地問,“確診了沒有,什麼病?”

馮燕子的目光在與姚殿熙的眼神碰到一起時,她覺得姚殿熙的眼神中燃燒著一團灼烈的火焰,她胸口一陣莫名的心跳,怦怦地,震得人心裏緊張而膽怯,她急忙掩飾慌亂地一低頭,搪塞地說道:“還沒最後確診。但是我覺得好象是患感冒。”

“那就好。”姚殿熙喜不自禁雙掌一合,“就等著你來了以後向大家宣布一個好消息哪。”他說著向男女宣傳隊員一拍手,“同誌們,剛才接到市文化局的電話,下個月的十五日,市裏要舉行文藝調演,其中選出一台優秀節目,到省裏參加選拔賽,然後省裏再選出一批優秀節目,到北京向中央首長和首都人民進行彙報演出。同誌們,這可是一項極其光榮又極其嚴肅的政治任務啊!我們文藝宣傳隊一定要樹雄心,立壯誌,不僅要爭取到省裏演出,而且一定要爭取到首都舞台一展風彩,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彙報,向中央……”馮燕子感到一陣劇烈的頭暈目眩,姚殿熙的話音在耳邊消失了。

馮燕子是被其他宣傳隊員用綠色帆布軍用擔架送回宿舍的。為此,鐵鵬經請示郭大山,專門給了張德榮兩天假讓他好好照料馮燕子。

“你去上班吧,已經我好了。”馮燕子知道自己不是有病,至於暈倒,她雖然口頭上對姚殿熙說是聽到進北京演出過於興奮造成的,其實她心裏明白,那是因為聽到姚殿熙提出要將參加這次調演作為一項“極其嚴肅的政治任務”後嚇的。因為她清楚,要不折不扣地按照姚殿熙的要求去做,對向已將意味著什麼,這個問題關係重大呀。所以,她想一個人冷靜思考一下,她不希望丈夫在身邊噓寒問暖,轉來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