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裏專門給我假了。”張德榮解釋說。

馮燕子眉頭一蹙,話出口帶著煩亂:“你們男人就是愛大驚小怪,人吃五穀雜糧,誰沒個頭痛腦熱的?”

張德榮怯怯地訂正道:“你不是懷——”

“我是感冒了,我自己還不知道?”馮燕子瞪著丈夫,犀利的眸子刺得人心裏發悸。

“你忽兒說這,又忽兒說那,到底怎麼回事?”張德榮的眉毛也擰出個疙瘩,他狐疑,他困惑,他不知所以然。

“我不是說了嗎,我沒事兒,你馬上上班去!”馮燕子挑高了眉毛,她在下命令了。

“好,我走!”張德榮一把抄起掛在衣鉤上的上衣,悻悻地走了出去。

馮燕子看著賭氣走出屋門的丈夫,眼裏突然罩上一層說不上是憤恨還是委屈的淚霧。

“德榮,你猜,我會給你生個兒子還是生個女兒?”馮燕子驕傲地看著丈夫。

“我聽聽。”張德榮將耳朵貼在妻子隆起的小山似的肚子上,不由高興地大叫了一聲,“好小子,現在就在裏邊練開武了。剛才差點兒一腳踢我個跟鬥。燕子,你瞧,在這兒,在這兒。”

“去你的,”馮燕子一把推開丈夫,“自私!”

“生個兒子怎麼叫自私呢?”張德榮表示不解。

“日後好有人給你們張家祖墳上續煙火呀。”馮燕子白了一眼丈夫,“甭想,一定會生個女兒。”

“生個女兒有什麼好的?”張德榮有意讓妻子發怒,因為她發怒時臉上表情愈發豐富生動。

“當然好了!”馮燕子臉上的線條果然更優美,“你沒聽人說,女兒好,女兒好,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她說完又問了句,“哎,你說要生個女兒會長得象誰?”

這次張德榮來了個投其所好:“那還用說,一定會十分象你。”

“是嗎?”馮燕子一聽,要不是已經躺在床上一定會手舞足蹈。

“說不定比你還美。”

“啊!”馮燕子全身心都醉了,“我的可愛的小天使,將來我一定要把她培養成舞蹈皇後!”

以上這段對白,發生在七年前她的兒子京生即將落生的前夕。

嗬,七年多了,馮燕子對於當時的熱切盼望依然記憶猶新。

然而,馮燕子眼下越想到這些心裏越感到受不了。

顯然,她現在是站在一個岔路口上,何去何從,隻能有一條選擇:要末為了執行姚殿熙說的“極其嚴肅的政治任務”而舍棄腹中的孩子,去婦產醫院做人工流產;要末為了生個女兒,而拒絕完成“極其嚴肅的政治任務”。折衷的辦法是沒有的。因為她不僅負責這台文藝節目的組織和編舞,而且還在兩個難度比較大的舞蹈節目中擔任主要角色。現在如果先隱瞞下來不講,以後要是被挑選到北京彙報演出時,肚子也鼓起來了,瞞也瞞不住了,再換別的演員也來不及了,豈不要犯大錯誤呀!如果現在講明了,那兩個舞蹈節目隨之也就夭折了。而那兩個舞蹈又是姚殿熙和文藝宣傳隊的同誌們認為足以能夠力蓋群芳的。可是,要是去醫院做人工流產,豈不扼殺一個渴望已久的、美麗無比的小天使?而這個小生命,又是自己身上的肉、身上的血,是自己生命的延續呀!

我該怎麼辦哪?馮燕子真想對天發問,或者大哭一場。但是她極力克製住了。因為要是叫別人聽到或者看到會壞事的。她想下床在屋裏活動一下身子,卻已經站不起來了。她感到天旋地轉,眼冒金星。頭疼得象有幾把鐵錘同時猛砸似的,兩耳也轟鳴不止。她沮喪地籲了口大氣,一下子又癱臥在床上,好象失去了任何意誌。

誰知,第二天早晨,馮燕子獨自做出個驚人的抉擇:明天去醫院看化驗結果時如果證實確屬懷孕,馬上就做人工流產,並決定不征得丈夫張德榮的同意。

又是一個第二天早晨,馮燕子趁張德榮參加出早操的工夫,洗漱完畢後,著意穿上軍衣,飯都沒吃,給丈夫留了個“我去醫院了”的字條,便提前來到校部衛生所。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天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頭頂上雲層很厚,也很低。頗象個倍受煎熬而又萬般無奈的愁苦女人,仿佛隻有哭泣才是唯一聊以自慰的方式。

馮燕子滿臉惶遽地看看天空,那一臉的愁雲,仿佛心裏也在哭泣。

然而,天在哭,哭得光明正大。馮燕子心裏在哭,卻哭得躲躲閃閃。

吉普車懊喪地在泥濘的土路上噴著粗氣。

“征得你愛人同意了麼?”金醫生問。

“沒必要。”馮燕子的話咽人嗓子。

“那怎麼行?鬧不好醫院還要叫你愛人親自簽字哪!”

“我以軍人的身分做證明。”

金醫生見話不投機,明智地一側身子,再不吭聲了,隻是咕噥了句:“這倒黴的天氣,真令人晦氣。”

十點四十五分,馮燕子躺在市婦產醫院一個好象專門做人工流產用的狹窄的病床上。她的下身赤裸裸一絲不掛,袒露出女人的隱秘。

沒有隱秘可言了,心裏也就坦誠了。

眼下,馮燕子隻剩下了怕。

當她看到一個中年男子戴著消過毒的橡皮手套,一步一步向她走過來時,她仿佛看見他手裏拿著一把鋥亮而鋒利無比的屠刀,頃刻之間要切開她的腹部,接著惡狠狠地一刀殺死在她腹內歡蹦亂跳的小生命。啊,鮮血飛濺,血肉模糊。這是她和丈夫的骨血呀!馮燕子感到有人在死死卡住她的喉嚨,整得她喘不氣來。她又感到自己的心在汩汩淌血,四肢也在瑟瑟發抖。

“別緊張。”男醫生主動跟她搭話,很顯然看出了她有些害怕。

“嗯。”她表示理解地點點下頦兒。

“這是第幾胎?”

“第二胎。”

“頭一胎是個兒子還是個女兒?”

啊,女兒!馮燕子一聽到女兒這兩個字,覺得方才拿屠刀的不是醫生,而是她自己。她看到一個可愛的小天使向她跑來,一邊跑還一邊甜甜地喊著“媽媽”,而自己卻象個屠夫一樣向小天使舉起了血淋淋的屠刀。你不配當媽媽,你也不配做個女人,隻配當個劊子手!她狠狠地咒罵著自己。她覺得全身濕淋淋的,莫不是血呀,她下意識地用手一摸:呀,是汗,可汗怎麼會淌這麼多呢?

男醫生在做準備工作的過程中,簡明扼要地給她介紹了人工流產的過程,要她消除顧慮,而且很快就會結束,不會產生什麼痛苦。

她機械地點著下頦兒,似乎那“嗯嗯”聲來自遙遠的天外。

“深呼吸。”男醫生開始發布命令。

就在這時,她覺得有人分開了她的雙腿。但是感覺不出是男人的手,柔軟、細膩。

“放鬆點,不要怕。”男醫生的話變得生硬了。

此刻,她大睜著兩眼,既不敢點下頦兒,又不敢吭聲。隻覺得一件冰冷而帶有鐵性味兒的金屬器皿蛇樣地在她胯間內側移動,一下子觸到那個最神聖的禁區,慢慢往裏遊動。

這是什麼器皿,這是死神的屠刀呀!

“放鬆!放鬆!”男醫生簡直在怒吼了。

驀地,馮燕子的眼前出現了張德榮那猙獰可怖的臉。他的兩眼罩滿血絲,頭發一根根直立著,臉色鐵青,凶惡的目光禿鷲般怒視著她,咆哮的吼聲象個怪獸:你還我的女兒!你這個狠毒的臭娘們兒!今天你也別想活了。

“啊——”馮燕子大叫一聲,覺得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馮燕子醒來,見自己躺著的已經不是手術室那張狹窄的床了。

“完了,我的小天使。不是媽媽心狠,而是……”她鼻子一酸,眼角滾落兩顆汗珠兒。

“還不快起來,哭個什麼勁兒!”站在床邊的金醫生大為不快地說。

馮燕子掙紮著坐起來,發現自己已經穿好褲子,腹部沒有一絲疼痛的感覺,怔怔地看著金醫生:“手術做完了?”

“根本就沒做。”

“為什麼?”馮燕子一聽驚得跳下了床。

“剛才你休克了。”

“我現在沒事兒了,叫醫生再接著做吧。”

“不行了。”

“為什麼?”

“醫生說,你身體太虛弱。”

“嗬——”馮燕子一屁股坐在床上,臉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