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過去了,秋天又已經過半。

秋天是豐收季節。

此刻的馮燕子,已是腰圍粗大,腹部象個吊葫蘆,身體笨重,走路一跩一跩的,象個肥胖的肉鴨,行動都不方便了。她也即將獲得豐碩的果實。

幾個月來,馮燕子嚴格遵照醫囑,多吃各種營養豐富、有益增進健康的食物,諸如雞、魚、水果和豆製品等。她還堅持服用一定劑量的維生素,並多喝牛奶。她過去是極注重保持纖細而苗條的身段,一絲不苟地做到定時、定餐、定量,並堅持每天練功,想方設法控製身體發胖。可是現在她惟恐身體虛弱,惟恐身體不健壯,惟恐別人不說她胖了。她常說:“胖了,那怕什麼。我才不在乎呢。”她現在成天犯懶,功不練了,文藝宣傳隊也很少去,隻除每天八小時不得不到政治處應付一下外,回到宿舍往床上一躺,飯懶得做,衣服懶得洗,在積蓄力量,養精蓄銳,恨不得把一切都奉獻給躁動在貤腹內的那個即將呱呱墜地的小天使。

“小馮,生個男孩還是生個女孩?”校部辦公室的人常問她。

“那還用說,女兒唄。”馮燕子一揚下頦兒聲音裏充滿自豪。

“那要生個兒子呢?”對方有意逗她。

“去你的!”馮燕子臉蛋子“呱嗒”一放,一百個不高興地再橫對方一眼,急忙躲開,生怕對方象個二百五似的再說出忤逆自己心意的話來。

兩個月前,張德榮做紅燒排骨時多放了一點辣椒,馮燕子夾起一塊剛放在嘴裏立刻吐了出來,不悅地把眼一瞪:“你想把人辣死呀,你不知道吃辣的上火?”

張德榮嘿嘿一笑:“看來你不該生女兒。”

“什麼?”馮燕子撩起眼皮。

“俗話說,酸兒辣女。你見了辣的就怕,還會生……”

“誰說我怕吃辣的呀?”馮燕子不等張德榮把話說完,惱怒地白了他一眼,夾起一塊排骨就啃,一邊吃一邊還說,“這排骨燒得辣乎乎的真好吃。”盡管她鼻子尖被辣得直冒汗珠兒,還是猛啃不止。

從此,馮燕子要張德榮每頓飯都要炒個辣菜,不吃得渾身冒汗似乎就不足以證明她一定要生個女兒。

“小馮呀,你吃這麼胖以後還能跳舞嗎?”有人擔心地問她。

“能。”馮燕子訕然一笑,“身子跳不動,就用手舞唄。”

其實,馮燕子心裏比誰都清楚明白,自從決定隨同張德榮到幹校來的那一天起,她的舞蹈演員的藝術生命就已經宣告結束,舞蹈演員不堅持嚴格的大運動量練功,還能跳什麼舞?要跳,也隻能是扭扭而已,不能算真正的舞蹈。至於參加幹校文藝宣傳隊的舞蹈節目,那隻不過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罷了。再說也是迫於形勢的需要。不過,幸好那次串糖葫蘆似的文藝調演不久就流產了。

但是,馮燕子那天從市婦產醫院做人工流產回來,是多麼的惶恐、畏懼和惴惴不安嗬!

“金醫生,能不能再給……”馮燕子一想到自己為做人工流產在手術台上嚇得休克了,臉上就覺得羞愧,想哀求醫生給她繼續做手術。金醫生好象充耳不聞,徑直走到吉普車旁,跨步坐在司機身邊的座位上,右手用力一帶車門,嘴裏隨之爆出兩個字:“上車!”

馮燕子覺得仿佛兩塊石頭一樣砸在心裏,又重,又冷,又硬,心裏不由一顫,還帶有痙攣得疼痛。她雖然對金醫生冷冰冰的態度感到不滿,但是又不敢表現出來。誰叫自己出爾反爾呢?方才聽醫院的一個護士講,自己在休克的還直說“不不”的。是嚇得神經錯亂的緣故還是原本就不想做?隻有自己心裏清楚。自己畢竟是個女人嗬,何況又是一個成了母親的女人呢。但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來時的路上對金醫生的問話回答得那麼生硬,好象人家是在阻攔自己大無畏的革命行動似的。所以,金醫生的冷淡,也在情理之中,她想。於是,她默默地爬上吉普車,蔫蔫地坐在後座上。

此後,一路無語。

吉普車嘎然停在馮燕子的宿舍門前,金醫生才啟開嘴唇:“下車吧。”

“嗯。”馮燕子怯怯地應一聲。當她下了車,本來想問問金醫生還有什麼事兒沒有,見她身板挺得直直的,兩眼目視前方,一副高傲無比的神態,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回去好好休息,等你愛人回來,叫他到衛生所給你取假條和藥。”金醫生就在馮燕子尷尬地轉身要回宿舍時扭頭發了話。

“好。”這次馮燕子回答得很響脆。因為她從金醫生扭過臉來的一瞬間,發現她眼底依然漾著關切、溫柔及和善的光波。刹時,她眼圈一熱,視線變得朦朧了。

馮燕子剛回到宿舍,張德榮也回來了。

“化驗結果怎麼樣?”

“懷孕了。”

“太好了,你不是早盼著要個女兒嗎?”

“盼是盼,可眼下這關怎麼過呀?”

“遇到什麼難關啦?”隨著話音,幹校副政委姚殿熙滿麵笑容地走了進來,一見張德榮,立刻把手伸了過去,“老張,祝賀你。”

張德榮禮儀性地與姚殿熙握了握手,一時沒有明瞭對方的含義,不解地:“祝賀我什麼?”

“嗬,還想保密呀,嗯?”姚殿熙爽快地一笑,“要不了幾個月,小馮就會叫你抱上個大胖小子。”

“姚副政委,您——”馮燕子臉一熱,有幾分羞澀地一低頭,“人家正盼著生個女兒哪。”

“噢——”姚殿熙不失領導派頭地左手插腰,右手一抬帽沿,輕輕拍拍腦門兒,若有所思地說,“對對,你們第一個孩子是個兒子,再生個女兒,一男一女,既符合現在計劃生育提出的指標,又做到了花色品種齊全,更應該祝賀,嗯?”

“姚副政委,”馮燕子膽怯地看了姚殿熙一眼,猶豫不決地,“我——”

“噫——,有話就說嘛,怎麼,是信不過我?”

“我是說,這樣一來,宣傳隊……”

“噢,宣傳隊的事兒從現在開始你就不要管了。”姚殿熙顯得十分豁達和順應人的心理,“明天我告訴政治處主任,宣傳隊的事兒由那個李幹事負責抓一抓,以後你就在處裏幹點兒力所能及的工作,跑跑顛顛的事兒你不要攬,主要是聽聽電話就行了。”他說完抬腕看表,“喲,馬上還要開個會兒,告辭了。小馮呀,可要保重身體喲。”

“姚副政委,謝謝您的關心。”馮燕子心裏一熱,話出口帶著由於感動而發出的顏音。

“噫——,你這可就見外了。當兵的都是一家人,何況我們還是老鄉哩!”姚殿熙說完走出屋門,背後甩出一串響:亮而親切的笑聲,象剛出鍋的湯圓兒,使人感到又熱又甜。

馮燕子兩眼溢滿感情地目送姚殿熙走遠後,剛要邁步進屋,隻聽張德榮在屋裏充滿敵意地說出了法囯傑出批判現實主義作家司湯達的代表作《紅與黑》中的主人公的名字:

“日他姐,這個於連!”

“燕子,吃飯啦。”

張德榮將飯菜端上桌,低聲喚著妻子。

自從馮燕子懷孕後,姚殿熙指示政治處通知郭大山,允許張德榮在家裏吃飯,從此不必到飯堂集體就餐了。這條決定對於作為候補學員的張德榮來講,是破了例的。而張德榮心裏明白,這完全是姚殿熙“關照”的結果。可是這樣一來,做飯的差事就完全落在張德榮頭上。如果說每天做點兒家常便飯還好點,可是馮燕子身懷有孕,又總講醫生要她加強營養,她吃飯嘴又刁,稍不對口就掉臉子,所以每頓飯都得精心烹飪,其中除了一個辣菜可以重複外,其它炒菜要不斷變換花樣才行。張德榮不僅負責做飯,還負責采購,每天還要照樣出工,整日累得精疲力竭。這樣一來倒把他過去因寫作造成的植物神經紊亂的毛病治好了,睡眠狀態極佳,不要說挨枕頭,就是出工當中小憩時保證能一分鍾之內打上呼“燕子,吃飯哪。”張德榮見妻子沒應聲,又喚一句。

“好,就來。”馮燕子洗完手再用熱毛巾擦擦臉,然後輕輕搽上一層香脂,對著鏡子左照右瞧,象欣賞一件藝術珍品,似乎總是看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