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榮以無奈的目光看看已經停止冒熱氣兒的飯菜,又看看與鏡子難舍難分的妻子,心裏不悅地咕噥著:日他姐,不知中了什麼邪了?

馮燕子從醫院診斷為懷孕那天起,就增加了一個毛病——照鏡子。她曾聽人說,孕婦總愛看誰,生下來的孩子就長得象誰。那麼,要讓自己的女兒象誰呢?當然是要象自己了。馮燕子要使自己的小天使成為自己的影兒,要成為一隻嬌美的小燕子,從而使自己的生命得到升華和延續。因此,她不僅每日三照,而且端詳自己的時間有時長達近半個小時。

女人的癡迷啊。

今天上午,馮燕子到市婦產醫院做了最後一次產前檢查。醫生明確斷定:預產期不算今天再數五個手指頭。

六天,再有六天我的女兒就要出世了。馮燕子又心慌又高興。這個訊息又無形中強化了她的權威。

她指揮張德榮去購買奶粉、奶瓶、葡萄糖、桔汁和白糖。她指揮張德榮去購買色澤鮮豔寶寶裝、小絨被、鬥蓬和給嬰兒洗澡用的浴盆、浴巾和浴皂。她指揮張德榮將提前買好的白布撕成寬窄一致的一個一個的長方塊以作為尿布用。她指揮張德榮去買雞蛋、紅糖、豬肘子和老母雞,因為她生兒子京生時乳房就一直沒有奶,她聽說吃豬肘子和喝母雞湯能催下奶水來,這次她決心要用自己的乳汁哺育女兒。

她指揮……她指揮……她指揮得張德榮象個陀螺一樣滴溜溜轉,她心裏高興極了。好象她在設計和導演一台威武壯觀的戲劇。

“我的媽呀,你再指揮我骨頭架子就散了。”張德榮氣喘籲籲地說。

馮燕子白了丈夫一眼:“你要能生孩子,你叫我幹什麼我都情願。”

張德榮啞口無言。

女人的王牌。

“唉喲——”

淩晨兩點,馮燕子發出第一聲腹疼的喊叫。

張德榮象聽到緊急集合哨音一樣一掀被子騰地坐起來,驚訝地看著妻子:“怎麼,生啦?”

馮燕子沒好氣地用話錐了丈夫一句:“生啦,生你了!”

“我——”張德榮見妻子一臉怒氣,顯得更呆了,似乎五官都失去了職能。說來也難怪,張德榮雖然早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但是在前妻生女兒媛媛和馮燕子生兒子京生時他都未曾在身邊守護,所以他對生孩子的真實情況缺乏應有的了解。他過去隻聽說過生孩子對女人來講如同過“鬼門關”,不但痛苦且又危險。然而聽說畢竟僅僅是聽說呀。因此眼下馮燕子分娩中的一聲痛苦的呻吟,把他嚇得心驚膽戰,不知所措。

“還不快去衛生所告訴醫生!”馮燕子雙手托著肚子,半是提醒半是哀怨地說,聲音輕若柔絮,好象大聲說話一用力會把孩子給壓出來似的。

“好。”張德榮應一聲,急速拿上衣服,疾步跑向校部衛生所。

馮燕子知道,現在是分娩前的陣痛。而這種陣痛相對講:是很有規律的,大約每隔十幾分鍾痛一次。不過,每一次都疼痛加劇,整個肚子象要撕裂開似的,直疼得總息重濁,透不過氣來。

“哧——”地一聲,吉普車停在了宿舍門口,從車上跳下兩個人,一個是張德榮,另一個是金醫生。

“瓜熟蒂落。”金醫生一進屋,十分貼切地說了句成語。這不僅預示著馮燕子是順產,而且也證實她和地方醫院的醫生對預產期的推斷準確到一天不差。

當吉普車即將進入市區時,馮燕子陣痛的間隔時間縮短了,她再也忍不住地喊叫開了。她覺得自己將挺不住了,雖然她知道疼痛過後將誕生一個新的可愛的小生命。可眼下,她覺得不行了,肚子要撕裂開了。孩子也不會生下來了,因為自己已經沒有一點兒力氣了。她痛苦地想著,又開始痛苦地恨。這都是身邊的這個家夥造的孽。自己疼得都要死了,他卻什麼痛苦都沒有。當初為什麼不做人工流產呢?要是做了至於今天鬧不好連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麼?什麼小天使呀,簡直是要置我於死地約一個冤家、孽障呀!她死死抓住張德榮的手臂,身子痙攣地扭曲著,頭發被汗濕得象水洗過似的。

張德榮聽著妻子一聲聲撕心裂肺地痛苦呼喊,雖然兩個胳臂被馮燕子那尖利的手指甲刺得鑽心般疼,但他絲毫不覺得痛苦。他感到隻有這樣才能給妻子輸送一些抗拒痛苦的力量。他一麵暗暗咬牙忍受著,一麵還不住聲地安慰著妻子:“不要喊,不要喊,咬咬牙就忍住了。”

“啪啦!”吉普車內響起兩聲響脆的爆炸。

張德榮頓時覺得臉上鮮花怒放,眼前輝煌燦爛。

坐在司機旁邊座位上的金醫生雖然沒有回頭,但是卻看清楚了馮燕子揮手給了張德榮那兩記耳光是多麼得有份量,並且遙相呼應地給那兩記耳光適時地下了注腳:“小馮,使勁兒喊吧,喊出來才能減少疼痛。”

“嗬——”張德榮立刻大徹大悟,覺得妻子的兩記耳光打得對頭,不然妻子要是聽從他那“不要喊”的混帳話,將會增加多大痛苦呀。原來,耳光當中也出學問。

六個小時二十分鍾,馮燕子由預產室進了產房。

“媽呀”

站在產房門口惶惶不安的張德榮聽到了妻子一聽慘烈的嚎叫,隻覺得屁股溝子一緊又一鬆,褲襠內立刻大雨如注。

“使勁!”馮燕子隨著助產醫生的一聲命令,使出平生最後一點兒力氣。猝然,她覺得一陣輕鬆,輕鬆得好象剛剛跳完一個高難度的舞蹈而在暴風雨般的掌聲中款款謝幕。腹中也一下子空了,空得好象五賍六腑都失去了。疲憊、欣慰、自豪和幸福一齊湧上她的心頭。她靜靜地閉上眼睛,等候那個莊嚴而神聖的時刻。

良久,她聽到了一聲並不豪放的啼哭。一位中年女護士抱著一個嬰兒,婉轉地說了句:“瞧瞧吧,長得和你一樣漂亮。”顯然,她怕馮燕子聽到生的不是個兒子而沮喪。“好心的護士,你錯了。”馮燕子向中年女護士嫣然一笑。

馮燕子生的女兒名字叫荔荔。

女兒這個名字是馮燕子自己取的。她給女兒起這個名字可謂信手拈來。她極愛吃荔枝。荔枝肉色嫩白,汁多甘美。吃一粒,嘴裏象含著一汪蜜,但又比蜜味道誘人。她小時候就聽說過楊貴妃酷愛吃荔枝的故事,以後上了學,又讀了些騷人墨客讚美荔枝的詩文,再後來她到福建一帶演出看到枝繁葉茂、四季常綠的荔枝樹,對荔枝更喜愛了。所以當張德榮跟她商量給女兒取個什麼名字時,她不加思索地說:“就叫荔荔。”

荔荔,好一個甜美的名字呀。

然而,叫荔荔的女兒長得比名字更甜美。

荔荔長得跟馮燕子活脫活象,但是比馮燕子的眉毛還彎還長,膚色也白些,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

“媽的寶貝兒。”

馮燕子整天將女兒抱在懷裏放下怕摔著,含著怕化了,而且還大呼小叫:“德榮,快來看哪,荔荔又伸腿又搖手地給我跳舞呢。”張德榮剛剛轉過身去,她又叫開了,“德榮,德榮,快來呀,你看我的乖荔荔笑得有多甜呀!”張德榮實在被妻子喊叫得頭昏腦漲了,照實說一聲:“才幾天就會笑,那是噯氣。”

馮燕子心裏老大的不高興,憤憤地刺丈夫一眼:“去你的!我的乖荔荔就會笑。而且一笑整個小臉兒象朵花兒似的。”

“會笑,會笑。”張德榮隨聲附和著,並且腦袋點得象個啄米雞似的。此刻,他就怕惹妻子生氣。因為金醫生告訴他,產婦在月子裏一不能幹活,二不能生氣,不然會生下病的,而且月子裏生下病一輩子都難好。所以,他是嚴格按照醫囑侍奉妻子的。對於不叫妻子幹活,他是百分之百做到了。他不僅每天變著花樣地給妻子做可口兒的飯菜,而且給女兒涮洗尿布,用奶粉衝奶和用桔子汁對水。荔荔雖然個子並不大,但食欲極佳。幾乎三個小時要喝一次奶,一個半小時要喝一次水,其中還不是拉就是尿。隻要她的小嘴一撇,馮燕子準會在二分之一秒內發出緊急指令:“德榮,快,衝奶!”於是,張德榮恨不得爹媽再給生出兩隻手,手忙腳亂地忙活開了。但是,從開始用熱水對橡皮奶頭進行消毒到把奶粉衝成溫熱可口兒的奶水,張德榮算了算需要經過五道工序、耗時一分五十秒,可荔荔從開始撇嘴兒到好象餓得哇哇大哭最多是間隔二十秒鍾,女兒一哭,妻子立刻催促加訓斥:“快呀,快呀,瞧你笨得象個熊似的,這半天連個奶都衝不好!”結果這樣一來張德榮反而亂了陣腳,不是忘了給奶瓶進行消毒,就是把涼白開水當成熱水倒在奶瓶裏,不但使妻子氣得大發雷霆,而且女兒也哭得驚天動地。因此,對於不能讓妻子生氣這一條,他雖然竭盡全力而為之,但仍時不時惹得馮燕子橫眉立目,大動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