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榮不僅白天忙得象個走馬燈一樣,夜晚也難以休息,他剛要躺下昏昏入睡,女兒的啼哭聲和妻子的催促聲又把他身上的發條給上緊了,他又開始不停地轉動。過度的勞累使他臉色發青,限圈發烏,眼球上網滿了血絲,腦袋整日昏沉沉的,象喝了幾兩劣質老白幹,頭重腳輕。沒想到,一個五尺高的漢子,竟然對付不了一個尺把長的嬰兒,他感到頹唐、氣惱而又無奈。日他姐,真是不照料孩子不知道累呀。母愛,大概正是在這種無私的奉獻中贏得最偉大的地位和最崇高的讚譽。而荔荔的母愛呢,應該說一半是帶有雄性的。
前來給荔荔檢查身體的金醫生見張德榮累得精疲力竭,臨走時說了句:“要吃自己的奶就省事多了。”
可是,馮燕子的乳房哪有奶呀?但這又怪誰呢?聽人說產婦吃清墩豬肘子和喝母雞湯能催下奶來。豬肘子幹校能買到,可是馮燕子嫌膩,不吃。她說能喝母雞湯,可是幹校又沒養雞。要買活母雞,唯一的辦法是到幹校周圍的村莊去買。但是,最近的村莊距他們的住處也存二十華裏,而且交通又不便,山路崎嶇,隻能徒步。
去,再遠也去!張德榮決定明天到幹校東麵的村莊去買老母雞。
幹校東麵有個賈家屯子。村民們部居住在東山南麓一條河流的東岸上。這個屯子不過百十戶人家。不知什麼人給這個屯子命名為賈家,其實在村民中一戶姓賈的部沒有。這個村落由於依山傍水,除了種地外。還可以到山林中獵狩和采集藥材,再加上木材資源,村民們的生活還算富庶,按說,從幹校到賈家屯子二十餘華裏絕對算不上遙遠。但是出了幹校地界便是溝壑梁峁和缺少路徑的林莽。所以幹校除了經常到市裏去以外,與周圍的村落來講基本上是個封閉的世界。
天剛麻麻亮,張德榮吃了口早飯,便起程了。在幹校幾年改造性的勞動鍛煉,張德榮不僅學會了很多莊稼活兒,而且身板也硬朗多了。過去陪著馮燕子去趟王府井百貨樓還喊腰腿疼,而今上下工都是徒步行走,走個十裏二十裏的路不算啥。東山梁剛剛鑲嵌上一道桔紅色的金邊兒,張德榮已經走出了幹校的地界,過一片過膝的茅草覆蓋的山坡,跨過不知幾萬億年由於地殼運動造成的斷壁所形成的並且已經幹涸了的河床,便進入抬頭難見藍天的林莽。刹時光線陰暗了,氣溫降低了,涼風瑟瑟,使人覺得如浸泡在墨綠色的湖水裏。張德榮手裏拿著一根木棍,不知是為了探路還是為了防身。他躬著身子往前走著,不必擔心迷失方向,一直朝卷日出的地方,不時地用木棍撥拉一下密集的蒿草,不時又停下來聆聽林莽的雄渾,他似乎不是去買母雞,而是在領略毫不加以修飾的具有遠古特征的大自然的神秘,又象在尋覓人皮該皈依的大自然所孕育韻單純和質撲。
“嚄——嚄——”張德榮突然間象解脫羈絆般亮出嘶啞的喉嚨呼喊了起來,是壯膽兒,是發泄鬱悶,是激發了某種靈感,還是得到某種昭示?
差五分十點,張德榮氣喘籲籲地來到賈家屯子村頭的一座院落。這家農戶隻有三間用石頭砌的北房,院牆也是甩石頭砌的,院牆的大門是用細杉木編排成的柵欄,倒也結實牢靠。
“汪——”地一聲,從半開的柵欄裏突然躥出一條渾身象木炭般黑的大狼狗,凶狠地向張德榮撲來。
“狗!狗!”張德榮嚇得揮舞著手裏的棍子,一邊怯怯地喊著,一邊情不自禁地往後退著。
“黑子!”從柵欄裏響起一個小男孩的喊聲,這個叫“黑子”的大狼狗才停止了對張德榮的進攻,調轉身子回到了院裏。
張德榮本來就走得勞累了,再被大狼狗一嚇,兩條腿打開了哆嗦,心怦怦地跳到嗓子眼兒,頭上大汗淋漓。他掏出手絹拭去額頭上的汗水,畏懼地向柵欄處看一眼:這家是去不成了,這條可惡的大黑狗。
“同誌,你要找誰家呀?”
張德榮剛剛轉身要走,柵欄門口驀地響起一個婦女的問話聲。
張德榮回過身來,兩眼立刻驚愕地瞪大了。他覺得站在柵欄門口的那個小個婦女仿佛在那裏見過。瞧,那發黃的臉色,那塌塌鼻梁,還有那鼻梁上撒著一層黒芝麻似的雀斑。哦,他想起來了,她不是幾年前在火車上遇到的那個黃臉少婦麼?
“這位大哥,你……”與此同時黃臉少婦也認出了張德榮,她急忙往院裏一招手,把一個四歲模樣兒的男孩拉到身邊,“小軍,叫大叔,快呀,叫大叔。”
“大叔——”小男孩靦腆地叫了一聲。
“這孩子是——”張德榮疑惑地問。
“他就是俺在火車上抱著的那個孩子呀。”黃臉少婦爽快地答。
“你不是說到什麼夾皮溝找你愛人嗎?怎麼跑到……”張德榮大惑不解地看著黃臉少婦。
黃臉少婦臉一熱:“俺是怕……”
張德榮表示理解地點點頭。這年月,人都變成了蛹,不僅要設法遁沒,而且還要設法給自己營造一個堅硬的殼。
“他大叔,快屋裏坐。”黃臉少婦象對待久別親人一樣將張德榮拉到屋裏,沏茶倒水,端榛子拿葵花籽,還拿出一壇醉棗,凡是能夠吃的家裏又有的都翻騰出來滿滿擺了一方桌。
張德榮打量了一下屋裏的擺設,雖然是土炕木桌,普通斜紋布的印花被褥,算得上是個解決了溫飽的莊戶人家,說不上富足,但也算不上貧窮。他同時了解到,黃臉少婦的男人在公社林業隊工作,還大小是個幹部,她從河南來找到丈夫後,不僅安下家,又生了一個女孩。丈夫兩三天回來一次,她在家照料孩子,養雞喂豬,夫妻生活過得很和美。
“他大叔,跑這遠幹啥來了?”當張德榮告訴黃臉少婦他在山西麵的幹校工作時,黃臉少婦急切地問。
“我想找社員買兩隻母雞。”張德榮隻得如實相告。
“是不是他嬸兒生孩子了?”
“嗯。”
“嗨。那還買啥,家裏養著好幾隻呢。”黃臉少婦說著走出屋,隨後院裏響起一陣母雞拚命掙紮的叫聲。
張德榮聞聲急忙走出屋一看,見三隻肥大的母雞已經被繩捆索綁了。他立刻明白黃臉少婦的意圖,見她正要抓第四隻時,趕忙上前攔住:“夠了,要不了那麼多。”黃臉少婦開始不聽,後經他再三勸阻,才隻得作罷。
中午飯是相當豐盛的。可以說做到了有“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水裏遊的,林中長的”,張德榮推辭不過,不僅吃了,還喝了一盅白酒。他臨走時,黃臉少婦不但叫他帶上三隻母雞,而且還叫他帶上木耳、大棗、榛子、葵花籽和兩根人參。張德榮不要,她不依。張德榮要付錢,她一聽立刻眼圈紅了。
“他大叔,你知道俺這孩兒為啥叫‘軍’嗎?要不是你在火車上幫俺一把兒,俺這孩兒早就沒命了。在火車上你雖然沒有戴紅星星兒,俺一看你就是個解放軍。俺找到他爹後把情況一說,才給這孩兒改名叫‘軍’。”她說著把兒子拉過來,叫兒子跪下,“孩兒呀,給你的救命恩人磕個頭吧。”
張德榮聽著鼻子不由得酸溜溜的,急忙把男孩扶起來,想以後再酬謝。
當張德榮謝絕黃臉少婦的一再相送後疾步走入雄渾蒼茫的林海中時,情不自禁地敞開了喉嚨。
“嚄——嚄——嚄——!”
他無拘無束,放浪形骸,一時間變得象個林莽中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