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荔的一周歲生日是在北京渡過的。其規模絕對算不上隆重,卻具有歡慶“解放”的意味兒。
中午。馮金鬥家。
今日可稱得上是合家歡聚。馮金鬥,馮大菊,馮燕子,馮蓮子,張德榮,張京生,張荔荔,還有一個不能算作“合家”的就是蓮子的同學、住在本院西南角兒那兩間平房裏的教書先生馬德元的女兒馬虹。
給荔荔過生日,馬虹來湊什麼份子?
這個主意,除了馮燕子別人是鬥膽也不敢出的。
馬虹雖然與馮蓮子是同班同學,卻比蓮子大兩歲。原因是五七年馬德元被打成右派後,馬虹曾因母親患病而晚上了兩年學,如今已經是二十歲的大姑娘了。初中畢並後,馬德元主張叫她繼續上高中,或者考“小教”,馬虹卻不,毅然在附近一所幼兒園當了個阿姨。為此,父女兩個曾發生一場尖銳的衝突。但是到最後當馬德元質問女兒執意當個幼兒園的阿姨的出發點是什麼時,馬虹噙著眼淚同答了一句“尋找我幼兒時期的夢”之後,他理解了女兒在短短的二十年人生旅途中倍受創傷的心。是呀,人世間如果都象幼兒時期那麼天真無邪多麼好啊!女兒要“尋找的夢”不正是對人生的期冀麼?“人之初,性本善”。女兒不惜將自己的青春年華獻身幼兒教育,不能不說是一種偉大的抱負錒。可是馬虹卻說:
“我可沒那麼大‘野心’,我不過是想在孩子們無憂無慮的王國中生活。”唉,現在的孩子,好象是看破了紅塵,不願談抱負,更厭倦說理想,他們總覺得自己被欺騙了,被愚弄了。難以治愈的創傷嗬。任教幾十個春秋的馬德元,隻得哀歎愁悵和聽其自然。不過,馬虹所在的幼兒園,其物質條件和師資力量不要說在附近的幼兒園中是頂呱呱的,就是在整個區裏相比也是名列前茅,所以要求把孩子送到這所幼兒園的絡繹不絕,最近,這所幼兒園又開了一個小班,兼有托兒所的性質,招收一周歲多的幼兒,主要招收對象是雙職工的小孩。據說這個消息一傳出,兩天之內要求入小班的就五十多個。小班最大飽合限度隻能招收三十五個孩子。要求入園的和能夠接收的比例相差如比懸殊,所以耍求孩子入園的家長之間將有一番競爭。這也是今日馮燕子請馬虹參如荔荔生日的用意所在。熟人好辦事呀。亙古至今,曆來如此。馮燕子頭腦裏的“賬碼”向來是清清楚楚的。
荔荔的生日禮品還是比較可觀的。姥爺馮金鬥給買了一盒生日蛋糕,姑姥姥馮大菊給買了一身小衣服,小姨馮蓮子給買了一件塑料梅花鹿,父親張德榮給買了幾本兒童連環畫,而馮燕子不僅給女兒買了一把兒童小提琴,而且還買了一輛兒童三輪腳踏車。
“喲,德榮呀,你現在買小人書,你家荔荔會看嗎?”馮大菊樂嗬嗬地說。
還沒等張德榮說話,馮燕子卻接過話茬兒:“二姑,我們荔荔早就會念書了。”她說著拿起一本連環畫,放在荔荔手裏,“寶貝兒,給你姑姥姥念念。”
已經開始蹣柵學步的荔荔兩隻胖嘟嘟的小手接過書,馴化般地張開小嘴兒念了起來。聲音清脆悅耳,簡直象念天書,誰也聽不懂念的是什麼。
“怎麼樣?”馮燕子自豪地親了荔荔的臉蛋兒一口,“寶貝兒,你簡直是個天才。”她說完將荔荔手裏的書拿過來,臉上溢滿了驕傲的神色,“寶貝兒,來,給你姥爺、姑姥姥還有馬虹阿姨跳個金珠瑪米呀咕嘟。”
果然,荔荔隨著馮燕子嘴裏哼的曲調手舞足蹈,那甩腕和兩條腿富於彈性的動作,還滿象那麼回事兒哩。不過,她的身子還需要馮燕子用手扶著。
“真是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生兒打地洞啊。”馬虹本來想把這句話說到“鳳生鳳”時打住,見馮燕子一副高傲無比的神態,把準備壓在心裏的後半截話也毫不顧忌地說了出來。
不出所料,馮燕子聽到“耗子生兒打地洞”這句話時兩道細眉猛地蹦了一個高兒,臉上的得意也頓時僵住了,顯然心裏老大的不快。
一直雙臂交叉攬著京生的馮蓮子知道馬虹是個心直口快的主兒,況且對馮燕子一直就沒有好感,剛才那番名曰褒獎實為譏諷的話顯然不是出於有口無心,她見馮燕子的表情頓時生變,適時而又得體地說道:“哎。對了。我和馬虹剪了幾條彩帶,彩帶上還掛著氣球,一來是歡慶荔荔的生日,二來是慶祝姐夫和姐姐返回北京。京生,來,幫小姨把彩帶掛起來。”
不多時,屋裏掛起了以一束氣球為中心的六條彩帶。刹時間,馮金鬥的小屋裏流光溢彩,可謂蓬蓽生輝啊!不但為荔荔的生日增加了樂融融的氣氛,而且大有歡呼“解放”的熱烈輝煌。
“荔荔,寶貝兒,跟媽媽跳起來!”馮燕子一反方才的不悅,攙扶著女兒忘情地跳起了舞蹈,“啊,我真高興呀,這不是作夢吧?”
是呀,是象作夢一樣啊。
那天,已經是夜間十點二十分了。
猝然間,幹校各個學員隊同時響起尖厲而急促的集合哨聲。同時校廣播室開始廣播:“幹校全體同誌請注意,馬上到禮堂門前集合,馬上到禮堂門前集合!”
聲聲刺耳的哨音加上廣播員急切的呼喊聲,象聽到進入戰備狀態的號令一樣,陡地為星光璀燦的夜空罩上一層凝重、肅穆而寒冷的氛圍,並且充斥著一種濃烈的火藥味兒。
幾百名幹校學員與校部機關人員幾乎在同一個時間、以同樣急促的步伐來到位於校部辦公室西側的禮堂裏。這個禮堂是用一個飯堂改造而成的,排排木椅前。是成立文藝宣傳隊後才拓建的一個小舞台,舞台不僅縱深短,台麵也不夠寬,隻能演出一些小節目,或供召開全校學員大會時校領導幹部在台上講話用。禮堂足足可以坐七八百人,如果按照參加這天會議的應到人數,應該說座位是相當充裕的。可是眼下整個禮堂內的座位一個不空地坐滿了人,還有一些人站在四周的通道上。整個禮堂黑壓壓的,擠得密不透風,而且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出奇地靜,靜得好象空氣都失去了重量。以往召開這樣大的會議,在主持人宣布會議開始前,除了此起彼伏的歌聲外,就是嘈雜的咳嗽聲和談論聲,象一個不安分的波濤洶湧的湖。這異常的寂靜,將預示著爆炸性的事端,這決不是某個人的猜測,而是相通的軍人嗅覺產生的具有全力的準確判斷。這裏用得著一句老話:“敵情感”是軍人的職業感。
從今天在台上就座的幹校領導幹部的陣容看也非同小可。校長,政委,副校長,副政委,司令部參謀長,政治處主任,還有三個坐在主席台中間的但臉孔陌生的人,差三個就夠一個建製班。
“同誌們,大家坐、坐好了,下麵馬、馬上開會。”主持會議的幹校副政委姚殿熙今天十分反常,一句話竟然出現兩次口吃。以往,不要說主持會,就是一連做上四個小時的拫告,他那華麗的詞藻和流利的口才也是遊刃有餘,從來不帶打哽兒的。可今天怎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