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下麵請政委給大家傳達中央文件。”姚殿熙總算把開場白說完了,卸掉重負似地活動了一下肩膀。

不知誰在下麵悄聲地議論了兩句。

“他滿腦子部是語錄。”

“哼,他要是少背會些語錄,恐怕會更聰明。”

“噓——快聽!”

當人們聽到在一天兩次的“早請示”和“晚彙報”中還敬祝“身體永遠健康”的副統師林彪乘坐三叉戟高級大型客機叛國出逃時,心賍猛地漲大並死死填滿了嗓子眼兒,憋得喘不過氣來,直到又聽林彪、葉群和他們的兒子林立果摔死在蒙古的溫都爾罕時,那顆漲大千百倍的心又變成巨石一樣“咚”地夯在心底。隨後,學員們呆呆地聽那幾個陌生麵孔的人講,他們是代表軍區首長來看望大家的,並且說不久後將把大家接回北京。

“副統帥叛國出逃了!”

“我們這些被勞動改造的人都要回北京了!”

一時間,張德榮和馮燕子與全體學員一樣,都恍若夢中。

一個半月後,他們作為第一批需待落實政策的人員返回北京。

張德榮和馮燕子回到北京,被安排住在海澱區西此方向一個滿清時期的兵營。現已變成農村樣的小鎮內的一個部隊小院兒裏。小院兒不大,總共有三排坐北朝南的平房加東西各四間廂房,占地七畝八分二。張德榮住在第一排靠西麵的兩間平房裏。每一間撐死了有十四平方米,兩間加在一起還不足三十平方米。要是把京生接來,他都八歲了,懂事了,總不能老是跟父母住在一個房間呀。如果他單獨住一間,那做飯呢?再說,附近一所小學不僅教學質量差,而且他們兩個去上班撇下一個孩子中午飯往哪兒吃?看來,兩個孩子一個都不能在他們身邊。

“這個鬼地方,不僅離機關和城裏是前不著村兒後不著店兒,而且房子象小得象個兔子窩,瞧混的這份兒!”馮燕子氣嘟嘟地抱怨著丈夫。

“先忍忍呢,大家不都是這樣嘛。”張德榮解釋地安慰著妻子。

“誰說都這樣?”沒想到張德榮的話反倒火上澆油,馮燕子以森冷的目光瞪著丈夫,“鐵鵬安排住在機關大院裏,駱煌城住在市裏小招待所裏,你們部裏幾個人,就你是窩囊廢!”

“哎,小馮呀,要說是窩囊廢還有我一個哪。”

“您——”馮燕子扭頭一看,不由大吃一驚。隻見走進屋來的不是別人,卻是原文化姓長皮徜培。令人吃驚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幾年不見,皮徜培卻變得象個老翁了。不僅滿頭銀發,而且腰也彎了,滿臉都是榆樹皮一樣的皺紋,兩眼似乎也花了,一看人抻脖子抬下巴加眯眼,那神態頗象個猿猴。

“皮處長,你——”張德榮一見這副模樣的皮徜培,也不由吃驚地上下嘴唇分了家,並且僵硬得遲遲合不攏。

皮徜培解除他們疑慮地一笑:“我就住在你們東麵的那兩間屋子。怎麼樣,咱們可是近鄰哪。”

“皮處長,您這幾年……”馮燕子將信將疑地問道。

“與張德榮同樣下場。”皮徜培爽快幽默,“不過,張德榮是候補學員,我是叛徒還要加上一個假黨員。還有一個不同點,張德榮去的是幹校,我去的是監獄。”

“您從小參加革命,怎麼可能……”馮燕子依然如墜入五裏霧中。

皮徜培又微微一笑,顯得頗為大度地說:“現在不僅從監獄裏出來了,而且機關還派人把我們全家都接回北京,這本身就說朋扣在我頭上的那兩頂‘帽子’已經被大風掀掉了。”他說著從衣袋裏取出一包屬於中下等水平的墨牌香煙,遞給張德榮一支,急忙放在自己嘴上一支,點著,一連吸了幾口,好象要彌補方才隻顧說話沒顧得上吸煙所造成的損失,“小馮呀,象我和張德榮能夠得以劫後餘生,總還是幸運哪,現在要忍字為上,將來生活是會加倍補償我們的。我雖然不是研究生物學的,但是還知道一句話,叫做‘適者生存’。”

“嗯。”馮燕子充滿感激地點了點頭。

“好了,我也剛搬進來,屋裏的東西還沒有整理。”皮徜培臨出屋門向張德榮意味深長地說了句,“德榮呀,曆史又把我們推到了一條戰壕裏了,以後我們可要團結一致和密切合作呀。”

“好嗬。”張德榮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

一連幾天,文化幹事苟榕祜擔當了管理員兼公務員的角拉家俱,拉蜂窩煤,安煙筒和幫助打掃衛生。先是皮徜培家,後是張德榮家。他和從俱樂部抽來幫忙的兩個戰士一樣,早來晚走,中間除喝茶水外,三頓飯都在自己家裏吃。他大小事兒都幹,事必躬親,好象他儼然是個家庭主管,居然連善於指揮人的馮燕子都自感不如,常常不得不因插不上手而“靠邊站”。他雖然個子小,往嗓門挺大,不斷地呼喚那兩個戰士幹這幹那,那並非故意大喊大叫就足以顯得宏亮的聲音仿佛能夠叫醒整整一團人。

“小苟呀,這兩天可叫你辛苦啦。”原文化處長皮徜培不無誇獎地說。

“老處長,您這話說到哪裏去啦。前幾年,您受了不白之寃,雖然是一定曆史條件造成的,可是作為您的麾下的我未能幫上忙,每每想起就深感內疚和慚愧。在政治問題上我無能為力,但要幹出力氣的活兒我還滿可以顯顯身手。老處長,往後您有什麼事兒盡管說話,我不僅是‘召之即來’,而且還是‘來之能戰。’”苟榕祜這番話說得十分自然、懇切、由衷,雖然叫人聽了感到甜滋滋的,但又覺得不是在有意獻媚,火候把握得非常適度,這就叫語言藝術。

“苟幹事,謝謝您呀。”馮燕子被感動得連連致謝。

“小馮呀,您這話可就說得有點兒本末倒置了。德榮在文學上是我的當之無愧的老師。過去拜師學藝,首先要孝敬師娘三年哩,我幫助你們幹這點活算個啥。”

“喲,苟幹事,瞧您說的我都不敢再說感謝話了。”馮燕子的確被苟榕祜的比喻說得難為情了,局促之間,卻說出一句真心話,“苟幹事,您的嘴可真溜兒。”

“哎,不行,不行。”苟榕祜謙遜地一擺手,臉上雖頗為得意,但透過兩個嘴角發僵的波紋也不乏不能完全盡人滿意的遺憾。

在這之前,文化幹事苟榕祜到第一家登門拜訪的是鐵鵬。“哎呀,老鐵呀,您好您好。”苟榕祜一見鐵鵬,搶步上前雙手抓住他的手,連連抖動著,抬著下巴看著身材高大的鐵鵬,整個臉被淹沒在笑容裏。

“你好。”鐵鵬禮貌地與苟榕祜握手寒暄,低頭俯視著麵前這個小個子,心裏卻打個鼓。他這麼殷勤地跑到我這裏幹什麼來了?現在他代表的又是那路神仙?是出於友好地慰問還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但是,盡管這些疑問一時得不到答案,鐵鵬對付苟榕祜還是有自己獨特的辦法。他過去就對苟榕祜那套惹人討厭的過於熱情以及用誇張口吻所使用的“您”字的尊稱感到特別不舒服,所以他與他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接觸時以冷對熱,並且力圖把話說得簡潔、明快、幹脆,每句話都死死刹住,使彼此的交談難以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