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榕祜幹事,有何貴幹?”
“幾年不見,還能不到您府上拜訪一下?”
“我很好。”
“喲,嘖嘖,怎麼才叫您住這麼兩間房子?”
“我很滿足。”
“老鐵呀,下午我從俱樂部抽兩個戰士來,幫助您把屋子好好整理一下。”
“我有個習慣,自己住的屋子別人動——樣東西我部覺得別扭。”
“幫助您買買煤和打掃一下衛生還是可以的吧?”
“謝謝。但下午我要出去,兩天以後才回來。”
苟榕祜見即便使出渾身解數也難以把鐵鵬這個頑固的碉堡攻下來,心裏老大不快。他媽的,現實生活當中的人,有幾個不喜歡被別人恭維的?麵子、地位和所謂尊嚴無不與恭維通過這樣或那樣的表現形式進行聯姻。連他媽的吃奶的猴崽子聽到大人誇獎一句“真乖”還搖頭晃腦兒咧。此刻,他感到再呆下去反而愈發自找沒趣,於是便起身告辭,一出屋門心裏悻悻地罵了一句:“不識抬舉的家夥!”進而又自我解嘲地哼開了小曲。
做天難做四月天,
蠶要溫和棗要寒
車水哥兒要下雨,
采桑娘子要晴幹。
一連幾個月,張德榮每天準時上下班參加機關的批林整風運動,雖然他們居住的小院兒離機關比較遠,交通又不方便,但是每天都有班車接送。班車的水準可堪稱是一流的,它是政治部新購置的也是唯一的一輛大轎車。馮燕子所在的文工團距機關還有相當一段路程,可是馮燕子一句話:“司機同誌,給拐到文工團好麼?”司機不敢怠慢地答:“好。”從此便成了法定的規矩,大轎車每天把她送到文工團後再踅轉回機關大院。僅就這一件事,他們便陡地發現自己的身價與前幾年不能同日而語了。
隨著在政治上、思想上和組織上清查與林彪集團陰謀活動以及幫派體係有牽連的人和事,機關的氣氛異常緊張。大字報從辦公室大樓主樓的五層到一層傾瀉而下,可謂鋪天蓋地,散發著刺鼻的墨汁味兒。張德榮所在的文化部已不複存在,早已被宣傳部鯨吞了,合並後自然叫宣傳部。原文化部所屬的文藝處、文化處、體育處、文化用品供應站及機關軍人俱樂部被壓縮成一個文化處。每次機關整編,其它政治部門象滾雪球,外沿不斷在擴大;而文化部門卻如同剝洋蔥頭,其外沿一圈圈兒在縮小。為什麼,部隊不是要不斷豐富文化生活和提高文化素質麼?唉,這是一個相當反常相當奇怪相當莫名其妙又相當難以解釋清楚的問題。
“眼下,宣傳部一個關鍵問題是要改選黨支部委員會,而改選支委會的關鍵又是必須保證原文化部的班底中受迫害的同誌在新的支委會成員中占多數。”一上班皮徜培就將張德榮叫到原文化處辦公室的裏間屋,習慣地翹著二郎腿,右腳勾在左腳脖子上,一口接一口地吸著已經升格的大中華香煙,神色凝重地說著,“德榮呀,此舉可關係到宣傳部的揭、批、查和我們的徹底平反能不能順利進行的大問題啊。因此,”他說到這裏專注地打量了一下張德榮的表情,往前一探身子,“你要給鐵鵬等幾個創作室的人打個招呼,統一認識……。”
“選誰不選誰,這是每個黨員的權利,怎麼能強求一致?這麼做,不是搞小動作麼?”張德榮表示不解地直言道。
“噫——,這怎麼叫小動作呢?這是鬥爭的需要嘛。”皮徜培一甩下巴,象亮出一個醒目的驚歎號,“德榮呀,這一次可事關大局,說清楚一點兒就是關係到我們能不能在部裏立住腳兒的問題,在這種嚴肅的鬥爭問題上,可不能書生氣十足呀。”
“你還是直接跟鐵鵬說說吧,我不是幹這種事兒的材料。”這等於張德榮明確表示自己不幹。
“鐵鵬那家夥是有名的倔死牛,我找他怎麼行?”皮徜培仄了張德榮一眼,表情上掩飾不住地流露出對他的不滿。
“鐵鵬不行,再找找別人嘛。”
“要是別人能行,我還找你幹什麼?”
“其實,你完全是抬舉我。”
“看來,你是不同意這麼做了?”
“這麼講也可以。”
這樣,張德榮第一次與皮徜培合作,兩個人的思想就沒統一。
張德榮當天下班回到家,馮燕子坐在簡易沙發上滿臉不高興地好象在專門等他。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馮燕子帶有明顯質問意味兒的口氣很衝。
“下班後到一個朋友家坐了會兒。”張德榮象往常一樣,一麵回答,一麵急忙脫下外衣,係圍裙洗手,準備做飯。
“你先坐下。”馮燕子那威嚴的口氣,頗象長官在喝令他的部下。
“什麼事兒?”張德榮不禁感到驚詫。因為過去他每次要是比馮燕子晚到家,妻子總是不高興,可是他回來後一係上圍裙準備做飯就完事大吉了。可是今天這一招兒卻不靈了,從馮燕子冷冷的口氣看,似乎要嚴肅地審問他。他隻得不敢怠慢地坐在妻子對麵的一個藤椅上。
“今天皮處長找你商量事兒來著?”
“對。哎,你怎麼知道?”張德榮說完馬上就感到自己的問話十分愚蠢。笨蛋,這還用問麼?兩個人商量的事兒,一個人沒說,就是另一個人說的嘛。不動腦子的家夥。
顯然馮燕子也覺得張德榮的提問幼稚可笑,所以來了個置之不理,於是便直接問道:“你究竟為什麼不答應?”
張德榮也回答得相當直接:“我不想搞什麼爭權奪利。”
“你怎麼不想想為什麼被哄到幹校去?為什麼直到今天還遲遲沒有給你完全平反?政治鬥爭,向來是有他沒我和有我沒他。你不想搞人家,人家還想搞你哩。”
“俗話說,冤家易解不易結。再那麼搞下去,你整我,我整你,成為惡性循環,何時算了?”
“要不皮處長說你書呆子氣十足呢。”
“他還說過什麼?”
“他臨走時讓我提醒你不要忘記一句老話。”
“什麼?”
“無毒不丈夫。”
張德榮一聽,渾身不由打個冷戰,好象一下子墜入冰窖裏。他瞧了一眼妻子,發現馮燕子說這句話時象說平常話似的,不由更是發噤。他仿佛真的置身於一個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