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不起一連多少天了,天氣忽陰忽晴,光線忽明忽暗,忽兒大雨滂沱,忽兒陽光燭爛,人們忽兒身穿雨衣和手撐雨傘,忽而袒胸露臂搖扇納涼,好象日夜都亂了套似的,分不清該誰上班和該誰休息,人的感覺也隨之錯亂和顛倒。

“什麼,叫我搞別人的專案?”當張德榮聽到皮徜培代表黨支部向他交代的任務後,著實懷疑自己聽錯了。是啊,昨天自己還是個“專案”對象,今天卻要“專”別人的“案”了,而被列入自己“專案”對象的又是原文化部文藝處副處長荀伐冠。

張德榮與荀伐冠曾是莫逆之交。雖然過去兩個人一個在創作室一個在文藝處,但是彼此不僅秉性一致,心意相投,而且也有共同語言。荀伐冠雖然不是作家,也沒有著書立說,但是博覽群書,通曉古今,學識十分淵博。在機關,人稱“活字典”,又稱“能說話的大百科全書”。因此,審美層次和文藝鑒賞能力也非同一般。那年,張德榮出版一部驚世之作,贏得眾頗有影響的文藝評論家的高度讚賞,在一片謳歌聲中,他簡直感到飄飄然了,然而有一天,名不見經傳的荀伐冠在文化部組織的作品討論會上竟然鬥膽指出了張德榮的長篇小說三大缺憾。第一是從整體構思上指出存在的不足,第二是從作品內涵上指出存在的不足,第三是從語言技巧上指出存在的不足。他在每指出一個缺憾時不是大而化之地予以否定,而是廣征博引,運用古今中外著名作家的傳世之作進行比較,隻講假若那麼寫會如何如何,決不講應該如何如何去寫。他的發言言簡意賅,愷惻入聽,猶如洪鍾大呂,可謂大扣大嗚,小扣小應,具係精神骨髓所在也。不僅令其他與會者咂舌,就是當張德榮冷靜下來後也不得不點頭稱是。從此,張德榮對荀伐冠就象伯牙遇到鍾子期一樣視為知音,兩個人經常傾心懇談,情誼深摯。古人曰:“人之相知,貴相知心。”

可是,今天張德榮居然要將視為知己的荀伐冠作為“專政”對象,並且要審查他與林彪集團有牽連的事。唉,這簡直不是亂點鴛鴦譜兒嗎?我怎麼能審查他呀?

然而,皮徜培井得又相當明確:“清查與林彪集團有牽連的人和事,是一場嚴肅的路線鬥爭決不能感情用事,更不能手軟和推倭!”對支部的決定,身為共產黨員的張德榮焉能不服從。

不過,令張德榮慶幸的是,他參予的對荀伐冠的審查是“接手”,在這之前已經有一個審查小組把材料工作都搞完了,他們的任務隻是核實原審查小組搞的材料,然後確定問題性質,並提出處理意見。

他們要進行的工作第一步是看原始材料。雖然原始材料分三個卷宗,但是兩天時間就全部看完了。荀伐冠與林彪集團有牽連的問題歸納起來有兩個:一是一九六九年二月至一九七〇年元月在“林辦”幫助工作期間給林彪的老婆葉群講解中囯古代文化史和中囯近代文化史,講解印度史和日本史,此外還講解《紅樓夢》中王熙鳳的人物性格特征;二是在這個期間根據葉群的授意給“林辦”的圖書室從北京圖書館篩選了一些圖書資料。在原審查組所寫的初步結論中談到荀伐冠接受審查的情況三句話:立場沒轉變,感情有問題,態度不老實。那麼,這三句帶結論性質的話其根據又是什麼呢?從荀伐冠個人的交代材料與審查組的初步相對照,就不難看出,主要分兩點:一點是荀伐冠認為,他去“林辦”幫助工作是當時軍區黨委的領導找他談話,派他去的,屬於組織決定,不是他個人偷機鑽營,當時叫誰去誰也得去;二是審查與林彪集團有牽連的人和事指的是與他們和反黨陰謀有牽連的人和事,不應包括屬於一般工作方麵的問題,他既不了解林彪集團的反黨陰謀,又是在一九七〇年八月在廬山召的黨的九屆二中全會林彪一夥向黨中央發難前離開“林辦”的。所以,如果說他有問題的話,隻不過是在組織上派他到“林辦”幫助工作時“說了錯話,辦了錯事”。

“什麼,隻說了點兒錯話,辦了點兒錯事,推得倒一幹二淨。”皮徜培一把從嘴裏拔下那顆大中華香煙,氣咻啉地往空中一揮,“德榮,我們後天與荀伐冠見麵,抓住他那句‘當時叫誰去誰也得去’的擋箭牌,狠狠地打他的態度問題!”說著,兩眼冒著陰鷙而森冷的光,象隻凶惡的要頂架的山羊。

張德榮覺得頭皮兒一陣發緊,好象被先頂了一羊犄角似的。他不由吸了口涼氣,心裏若有所思地說:“被人整過的人整起人來,同樣凶神惡煞一般啊!”

不是麼?兩個月前,宣傳部黨支部的支委之間對本部的“揭、批、查”等方麵的工作存在著比較嚴重的分歧。為此,支委會決定待報請政治部黨委批準後,召開支委擴大會,充分展開思想交流,以澄清是非,統一思想,達到步調一致,但是,對於支委之間的這種分歧,在未召開支委擴大會議之前,不得在黨員特別是非黨員群眾當中散布,免得把部裏人員的思想搞亂,影響正常工作的開展。

誰知,就在支委會作出此項決定的兩天以後的一次宣傳部全體人員大會上,身為支委的皮徜培待宣傳部長布置完下一個季度的工作後,突然要求發言,在會議上氣勢洶洶地大興問罪之師,以嚴厲的措詞和當時頗為流行的善於“上綱上線”的辦法開列出宣傳部長所謂蓄意幹擾和阻礙本部積極開展“揭、批、查”等項工作的六條罪狀,可謂聳人聽聞。結果打了宣傳部長一個措手不及。同時皮徜培還和其他人聯名貼了一張《XXX是囯民黨還是共產黨的宣傳部長》的大字報,在群眾中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以致使宣傳部長不得不一連兩次在宣傳部全體人員大會上“說清問題”。不久,政治部黨委批準了宣傳部黨委召開支委擴大會議,解決支委之間的爭端。就在這次會議上,被皮徜培“擴大”到會議上的張德榮卻在發言中嚴肅地批評了皮徜培違背組織原則的錯誤作法,致使張德榮與皮徜培在思想上發生第二次分歧。但聽馮燕子說,皮徜培寬宏大量,仍將張德榮視為“一個戰壕的戰友。”

可是,常言說“事不過三”。要是這次在審查荀伐冠的問題時,張德榮再不和皮徜培無條件地坐在一條板凳上,那麼皮徜培的忍讓和克製將“不是無限度”的了。

“我應該麼辦哪?”張德榮惴惴不安地囁嚅著。從荀伐冠交代的材料和審查組獲得的旁證材料來看,荀伐冠對自己問題的分析和認識的是有道理的,不存在抵賴和狡辯的問題,當然也就無所謂“立場”和“態度”問題了。可是從皮徜培的神態看,荀伐冠不是林彪集團的死黨,也屬於自覺和不自覺地上了“賊船”,犯了嚴重的方向路線錯誤,兩者之間相差距離如此懸殊,是很難找到一條平衡兩者之間關係的道路。難哪!張德榮總覺得從幹校回來以後,時常處在一種在俯首不見底的深淵上空走鋼絲,每根神經都繃得緊緊的,每時每刻都有一種不安定感,似乎稍有不慎,就會跌個粉身碎骨,在幹校時,反正自己屬於“出窯的磚”、“死老虎”既不能威脅別人,別人也無需再威脅自己。而今天自己這隻“死老虎”似乎活了,仿佛無形中在威脅著別人的同時無形中別人也在威協著自己。因而,他切切實實地感覺到了現在籠罩在他頭上森冷的氣氛,象大雷雨迫近時,舊時的創傷隱隱作痛和胸口發悶一樣,叫人難以忍受。

“德榮,給。”

張德榮還沒抬頭看清來人,一本長篇小說已經放在他的麵前,他定睛一看,是他過去曾經讀過的那部反映抗日鬥爭的小說。

但是,無須用眼睛看,聽口音張德榮就知道來者是文化幹事苟榕祜。此時此刻,他給我送這麼一本小說幹什麼?張德榮一時感到好生猜疑。他想喊住苟榕祜問問清楚,結果苟榕祜已經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