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直是個啞謎啊。張德榮狐疑拿起這本嶄新的長篇小說,信手一翻,兩眼頓時瞪大了,目光直直地盯在出版日期上。呀,這不是剛剛公開發行的一種新版本麼?
頃刻間,張德榮頓開茅塞,對於苟榕祜給他送書的含義大徹大悟。
張德榮前些日聽人討論,這部長篇小說的作者給江青寫了一封信,申明了自己那部作品的主旨,並期望得到江青的支持予以再版發行。聽說僅僅是聽說,張德榮那時還不相信身居高位的江青有瑕過問一部小說的再版。可是眼下的事實說明,不管此書的作者是否真的給江青寫過信以及江青是否真的有個什麼批示,但是這部長篇小說在目前的形勢下竟然天荒地地再版將是確鑿無疑了的。由此,張德榮又聯想到文化幹事苟榕祜與自己的一次談話。
那是一個陰暗潮濕的夜晚,沒有月光,也沒有星光。黑暗中充塞著一種膠質的粘糊糊的濕氣,屋裏屋外,概莫如此。好象魚兒完全可以從門窗遊進來,又完全可以從門窗遊出去。
下班前,張德榮給妻子馮燕子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晚上要加班給部裏寫份材料,晚上就不回家了。張德榮所在的辦公室有張單人床,被褥都是從政治部總務處借的,中午可以睡個午覺,晚上要是加班,就可以睡在辦公室,省得深更半夜再往家跑。
苟榕祜聽說張德榮要在辦公室過夜,執意將他拉到家裏喝上兩盅。張德榮雖然一再謝絕,但苟榕祜說啥也不依。喝兩盅就喝兩盅吧,還可以活活血,驅驅潮氣。
酒過三巡,苟榕祜一捋袖子,騰地站起來,抬起左腿踩在凳子上,亮出一副為朋友不惜兩肋插刀的架式,一張口噴著滿嘴的酒氣:“德榮啊,今天喝得猛了點兒,也多了點兒,就算酒後失言吧。”他說著又抄起一杯酒,一揚脖子喝個底兒朝天,“有人曾說我心術不正,想踩著別人的肩膀往上爬,這公平嗎?嗯?他媽的,前前後後我都當了二十三年零八個月的幹事了,幾乎等於三個八年抗戰和八次解放戰爭,直到今天我還不是個幹事嗎?還不是整天忙忙活活,為他人做嫁衣裳嗎?狗日的!”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以後,不知有什麼所悟,臉上突然擠出幾絲僵硬的微笑,愈發顯得神情冷漠、陰狠,讓人捉摸不透,短粗的眉毛和濃黑的短髭仿佛用漆黑的木炭貼上去的,紋絲不動,再加上寬闊的腦門和碩大的鼻頭兒,以及兩個豎起的招風耳,酷似一匹準備咬人的馬,“德榮呀、今天請你來喝兩盅是想進兩句忠告,聽不聽由你。你的問題所以難以平反,因為你的確罵過江青。這個事實你自己也從來沒有否認過。現在的問題是,你要想個辦法給江青聯係上,設法取得她對你說上一句帶肯定性的話,你的問題就會迎刃而解。哎,你不要老是那麼自認為有骨氣,寧折不彎。什麼他媽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看是‘民以食為天,吃飯第一’。餓你三天,你不趴架才怪哩。所以,達爾文的進化論告訴我們,動植物為了生存繁衍,對於環境有著驚人的適應性。……”
久曆滄桑的張德榮在苟榕祜發話時,雙唇緊緊閉得象貝殼一樣,專注地打量著對麵的神態,一言不發,似乎是用心靈在聽,在判斷,在審勢。他心裏最後揣度的結果得出的結論是:苟榕祜的話是“酒後吐真言”,屬於坦誠相見。江青不僅具有不言而喻的特殊身份,而且是中共政治局委員,屬於黨和囯家的領導人,不設法巧妙地打通她的關節,自己的問題將無限期地被擱置起來,將成為一個久懸不決時間題。可是這個關節通過什麼渠道疏通呢?他不得而知。但是,有一點他倒是相當明瞭的,苟榕祜講的最後一個論點與前不久皮徜培講的‘適者生存’如出一轍。現在的人呀,似乎都在力圖使自己變成一隻候鳥隨著急劇變幻的政治氣候調節著自己器官的適應性。那麼雄踞老林的猛虎呢?在大漠上盤旋的蒼鷹呢?還有永遠在原野上棲息的田鼠呢?張德榮感到心裏亂極了,便起身告辭。
而今,擺在張德榮麵前的這本書,無形中給他提供了一個絕妙的暗示“對,就這麼辦!”張德榮決心已下。於是他立即要通了文工團舞蹈隊的電話。
“找誰?”對方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請找馮燕子接電話。”
“馮老師,您的電話。”耳機裏傳出那個女孩的呼喊聲。
馮燕子從幹校回來後,就開始節製食欲,鍛煉身體。兩周以後,她又開始更加嚴格地控製飲食,多吃蔬菜,少吃澱粉含量比較多的食品,並且加大運動量。不久,她便恢複了她那舊日苗條綽約的風姿。但是,她畢竟是近三十歲的人了,往往對於一些難度較大的舞蹈感到力不從心。如果不能成為主要舞蹈演員,幹脆就不跳了。所以,她毅然決定改做教學工作,從而擔任了舞蹈教員。
“喂,又是什麼事?”馮燕子似乎顯得很不耐煩。
張德榮知道妻子猜測到他一定是因為有事而告訴她今晚又不回去了。因為他除此以外幾乎很少因為別的事情給她打電話。但是,她不耐煩也得說呀。於是,他運了運氣,終於吐出了一句話:“今天晚上我要找個朋友商量件事兒,晚上就不回去了。”
“你工作時間就不能商量呀?”
“不是工作問題,是有關我個人的事兒。”
“什麼事兒?”
“電話中不便說。”
“什麼事兒那麼機密?”
“我回頭再告訴你吧。”
“噢,既然事情那麼重要,先跟別人商量以後再告訴我,我不聽!”說完,馮燕子“喀嚓”一聲把耳機放下了。
張德榮肩膀一抖,拿耳機的手在耳邊僵住了。他知道,妻子是生他的氣了。可不,既然是大事,不首先征得妻子的意見,反而與外人商量,這不是明顯對她的不敬麼?既然想跟朋友磋商一下,又何必告訴妻子呢,這豈不是顯得妻子還不如外人可靠?因此,馮燕子的氣憤是完全有道理的。何況,再加上馮燕子本身就對張德榮最近一個時期常為這事那事夜裏不回家表示疑慮和不滿。他再這麼一說,豈不是火上澆油,引起馮燕子更大的憤懣?張德榮直罵自己是個頭號大笨蛋。何必說要找朋友商談什麼大事哩?說個什麼理由不行?諸如部裏要叫加班突擊一份材料,或者說晚上要召開審查組會議,等等。作為毗鄰的皮徜培早已搬到機關大院,並且住上了部級幹部的房子。日他姐,還說什麼“同一個戰壕”呢,你他媽住的四居室,而我還是住在貧民窟。你他媽不就是個資曆老外加帶“長”的!因此說,馮燕子想跟別人打聽,也沒有第二個人知道我的行蹤。可是呢,你這家夥是那把壺不開提那把!張德榮懊悔地真想給自己一個脖兒拐。但是,既然是木已成舟,隻好作罷。回頭耐心給她解釋一下得了。女人哪,簡直象套在脖子上的夾板,離又離不開,掙又掙不掉。
當天晚上,張德榮來到他的朋友家,直言不諱地披露了他的心跡。
這位朋友已年近花甲,寬闊的額頭顯示出淵博的學識和豐富處事經驗。當他聽了張德榮的話後,臉色異常冷峻,夾鼻眼鏡下的目光也是異常嚴峻的,目光中深深隱含著深沉的思索和難以述說的憂慮。但是,當他看到張德榮的神色比較堅定時,臉上的表情顯得輕鬆了,隻是因勢利導地說:“德榮呀,寫這種信不啻於呈送了萬言書啊,希望你要把握好分寸,原則上應該不卑不亢,至於別的就無須多贅了。”
“我想先拉個初稿,再請您把把關。”張德榮懇求道。
“可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