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回去寫啦?”
“回哪去?”
“辦公室。”
“去什麼辦公室,這裏不行嗎?”
“我怕影響您休息。”
“沒那麼嚴重。你在這間客廳裏寫,我去房間看書,咱們各不妨礙。”
張德榮等他的朋友離開後,掃一眼這間客廳,見布置得相當樸素而雅致。一個長條沙發,兩個書櫥,一個大寫字台上放著文房四寶,憑窗處放著一盆米蘭和一盆吊蘭。米蘭枝繁葉茂,香氣撲鼻。吊蘭修長的枝條垂掛而下,象瀉著一簾綠色的瀑布,南北牆上各掛著幾幀裱糊好的囯畫,都是出自名家之手。寫字台的牆壁上掛的那幀囯畫,畫麵是幾棵挺拔的斑竹,竹葉扶疏,並配有詩雲:
莫將畫竹論難易,
剛道繁難簡更難;
莫看蕭蕭隻幾筆,
滿堂風雨不勝寒。
這間客廳,充分顯示出主人非同尋常的文化素養和高尚的誌趣。
一封不到一千字信劄,張德榮竟然花費了一個半小時,可謂斟字酌句,細細推敲,力求明晰、嚴謹、準確和天衣無縫。寫罷,他沉思良久,往衣袋裏一塞,衝著他朋友的居室裏說了一聲:“我走了。”
他的朋友聞聲走出來:“怎麼,寫完啦?”
“寫完啦。”
“你不是說叫我看看嗎?”
“不必了。”
“為什麼?”
“一言難盡,還是我自己處理吧。”
他的朋友表示理解地點了點頭。
就在張德榮轉身離去的一刹那,他和他的朋友的兩道目光碰在了一起,彼此的情感和期待通過目光就充分交流了。
第二天下班,張德榮上了班車,見馮燕子沒有在車上,心裏好生奇怪。以往,她要是有事不能按時回家,都要打個電話說一聲。今天卻出現了異常情況。他想找個人問問,可是車上的人沒有在文工團工作的。他回到宿舍,感到無所適從。做飯吧,不知道妻子什麼時候回來,要是回來晚了不就涼了?不做吧,又怕妻子一會兒空著肚子回來,見依然是冷鍋冷灶,肯定又會嘮叨個沒完。況且她為了自己昨天的事兒本身肚子裏就壓著一股火,如果稍有令她不滿意的地方,她不借機狠狠地發瀉一通才怪哩。幹脆,還是宜早不宜遲吧。於是,張德榮便開始洗手洗菜,淘米燜飯。今天的飯菜相當豐盛。雪白的大米飯,蒜苗炒肉片,糖醋魚塊,肉片萵筍,溜肝尖兒,外加西紅柿雞蛋湯。
然而,飯菜端上桌,仍不見馮燕子回來。張德榮一看表,已是下午七點四十分了。等等吧,差不多快回來了。他這樣猜測著。因為馮燕子從來沒有在外麵過過夜,即使到城裏看望她父親或者京生及荔荔,也都是盡量晚飯以前趕回來。退一步講,就說今天她要晚回來,也會來個電話的,門口值班室就有電話。於是,張德榮拿起一本《資治通鑒》讀了起來。
“喲,幾點了?”張德榮冷丁地從書本裏跳出來。又一看表,已是晚上十點半了。日他姐,怎麼這麼晚還不回來?張德榮有些慌神兒了。他一摸盤子,早已連點兒熱乎氣都沒有了。此刻,肚子裏一陣憤怒地抗議似地咕咕叫,他覺得實在餓了。自己馬上吃飯吧,一來飯菜都涼了,要吃全部得熱;二來他每次有事晚回來,馮燕子都是等著一起吃。唉。還是耐心再等等吧。莫非今天晚上文工團有演出?不會吧。要是晚上演出她肯定會來電話的。莫非出什麼事啦?嗨,別胡思亂想了,會出什麼事嘛!
但是,張德榮雖然不斷自我安慰,可是心卻沉重地吊在嗓子眼兒。他急忙走出屋,走出院,又走出胡同,站在通往文工團方向的柏油公路上,翹首眺望,不要說有行人,就是連輛汽車都沒有。
今晚的月亮好圓喲,圓得象個潔淨的銀盤似的,什麼都粘不上。又很輕,輕盈得什麼都按壓不住,不時有團團蓬鬆如絮的浮雲滑過,一掠即失,留不下一絲痕跡。又很亮,亮得將夜的衣裳一絲不掛地全部剝光了,不留任何體麵。但是當你放眼環顧,田野間,樹林中,夜姑娘依然披著銀紗,羞羞答答地進行著遮掩。
十一點十分,馮燕子一溜小跑般衝進屋。見桌子上擺著飯菜,兩條細長的眉毛一挑:“怎麼,你還沒吃飯?”她見張德榮好象生氣似的沒理睬,機靈地又說了一聲,“可把我餓壞了。”說著端著盤碗就到廚房開始熱菜熱飯。
這樣一來張德榮立刻坐不住了。因為沒這個習慣。什麼時候張德榮象個大爺似地坐著等吃現成的,由馮燕子一個人動手?壓根兒就沒有過,或者說準確點兒起碼近幾年沒有過。反之,馮燕子等著吃現成倒是家常便飯。日他姐,今天莫非日頭從西邊出來了?
“我來吧。”張德榮走到廚房,拿過馮燕子手裏的鏟子,開始熱菜。
“喲,四菜一湯,今天怎麼這麼豐盛?”馮燕子顯得喜心樂懷地發出褒獎。
張德榮沒有吭聲。
馮燕子瞟了眼滿臉不高興的張德榮,一麵洗臉一麵說:“下午團員到市裏去做演出服,我就跟著去了,看了看荔荔和京生,還在我爸那兒坐了會兒。荔荔纏著我不讓走,我左說右勸,才放我回來了。”
“這麼晚回來為什麼不來個電話?”
“打、打了一次,占線。我又要跑好幾個地方,急得不行,就沒再打。”
“郊區公共汽車九點鍾就沒有了,你怎麼回來的?”
“正好碰到司令部到火車站接人的汽車,給司機說了句話,就把我帶回來了。”
馮燕子不知是剛才回來時走得急,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說話時不僅出現少有的口吃,而且神色也有些不安。飯菜重新端上桌,馮燕子開始由被動地位變得主動了。
“昨天晚上沒回來,有什麼大事兒?”馮燕子這話問得很巧妙,既顯得一副關心的樣子,又不至於那麼直接觸到那個她認為一定是敏感性的問題,以免使張德榮顯得猝不及防。
果然,張德榮先是一陣緊張,繼而沉靜下來,說:“是關於我的平反問題。”
“有什麼辦法麼?”
“有。”
“什麼辦法?”
此刻,張德榮想起一句俗話:“和老婆睡在一個枕頭上,可以無話不講”。於是,他直接了當地說:“給江青寫封信,談談過去她對我那部電影的批評,表示由衷的感謝,並期望繼續得到她的幫助和支持,爭取將我那部長篇小說做些修改以後,盡快再版一下。”
“再版小說與平反有什麼關係。”
“隻要江青有批示,同意我的小說再版,就說明對我做了肯定,過去那點兒事自然也就一筆勾銷了。”
“這事兒你都跟誰說了?”
“除了那位朋友外,你是第二個。”
“那封信給誰看過?”
“除了我就沒別人了。”
“信發走了嗎?”
“掛號寄的。”
馮燕子聽完舒了口氣,似乎一塊石頭落了地:“現在辦事兒,可要多長幾個心眼兒。一大意,說不定什麼時候會大難臨頭。”
張德榮心有靈犀地點點頭。心想,還是妻子與自己心心相印呀。他看著馮燕子令人心蕩的形象,覺得妻子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美,一股突來的衝動頃刻占據了他的全身,以迅速、猛烈和不可抑製的動作在妻子俊美的臉頰上罩上了一個火熱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