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下午四點,是張德榮法定到城裏幼兒園接女兒荔荔的時間。

這個鍾點是經過馮燕子精心計算的。幼兒園的孩子午休時間到下午兩點半。起床後,阿姨帶著孩子們到洗漱間依次洗手洗臉,然後到操場上做會兒遊戲,到三點半鍾,阿姨將孩子們帶到用膳間,喝杯桔子水,吃幾塊糕點,有時還吃幾個豆沙焰和肉餡小包子,不喝桔子水的還備有稀飯。如果去早了,幼兒園大門口值班室那個鐵麵無私的糟老頭子多一分鍾也不會你進去。如果晚於四點以後,趕回他們現在住的宿舍一般要超過下午六點鍾。馮燕子下班乘坐機關的班車,六點鍾準能到家。進門見不到她的心肝兒寶貝,那怎麼可以呀。荔荔在幼兒園是整托,一周才回來一次。幼兒園規定,沒有特殊情況,中間是不能擅自接孩子的。說那樣會打亂幼兒園的教育步驟,也不利於孩子的成長。間隔六天時間才能見到女兒,馮燕子恍若覺得隔了半個世紀。所以,她經過實驗,隻要四點從幼兒園往回走,六點鍾趕到家是不會有問題的。

“荔荔,你看誰來啦?”

荔荔順著馬虹阿姨手指的方向一看,立刻甜甜地喊了一聲“爸爸!”隨即跑了過去。

荔荔已由幼兒園特地開設的小班升到了中班。負責帶這個中班的阿姨恰好又是馮蓮子的同學馬虹。

“荔荔,來,穿上衣服。”馬虹親昵地聲呼喚。

荔荔乖乖兒地跑回來,聽話地叫馬虹給她穿上外衣。

馬虹長得並不嬌美,但是卻性格開朗,言行舉止,落落大方,有追求,並有挑戰精神,頗有一種現代意識。

“張老師,能不能再耽誤您幾分鍾,給我講講什麼叫‘黑色幽默’,行麼?”馬虹向張德榮提出懇請。

“可以,不過我可能講得不太準確。”張德榮爽快而又毫不隱晦地說。

“那就一般地說說吧。”

“好。”張德榮沉思了一會兒,說:“據我的印象,‘黑色幽默’是當代美囯文學中的一個流派。它出現於本世紀六十年代,其代表作家如歐·亨利和馬克·吐溫等。幽默前麵加‘黑色’,自然就會有死亡、絕望和罪惡之意。它的寫作手法是把痛苦與歡笑,荒謬的事實與不相稱的平靜反應、殘忍與嬌美揉合在一起。所以有人也說黑色幽默是‘絞刑架下的幽默’。對不起。我知道的就這麼多。其實這類作品我沒讀過,隻是看過點兒介紹性的文章。”

“謝謝您,張老師。”馬虹崇拜地看著張德榮,莞爾一笑,“不過,以後我還要請教,可以麼?”

“當然可以。”

“好。荔荔,給阿姨再見。”

“馬阿姨再見。”

“再見。哎,荔荔,你這兩天胃不好,不要叫爸爸買冰棍兒,記住了嗎?”

“記住了。”

“好乖。”

方才,馬虹向張德榮請教時所以講“再耽誤您幾分鍾”都是因為上周星期天她已經耽誤過張德榮一些時間了。

上周星期六的前一天,幼兒園在學習討論時,大家議論到目前孩子們的穿著打扮時發生了兩種截然對立的意見分歧。以馬虹為首的幾個年青的阿姨覺得目前孩子們穿得太“土氣”,不是藍就是綠,應該叫孩子們穿漂亮點兒,有利於從小就培養孩子們的審美觀。一些年紀比較大的阿姨卻認為孩子們穿得洋裏洋氣,花麗胡哨會忘“本”,大了會追求資產階級生活方式。雙方各執己見,誰也說服不了誰。

恰好轉天就是星期六。馬虹心想,荔荔的爸爸張德榮是知名作家,懂得的知識一定很多,就在他來接荔荔的時候把大家討論的情況對他說了說,請他給解答一下。

張德榮聽了馬虹的述說,他沒有評判雙方的觀點究竟那個對和那個不對,而是講述了、“西裝”的由來。

他說,論“西裝”的“階級出身”,應該算“貧下中農”。據說,西裝起源於歐洲,上裝原是漁民的穿著,由於他們在海上謀生,終年與風浪為伍,喜歡穿敞領少扣的衣服。後來逐漸演變如今的式樣。西裝中背後開岔的燕尾服,原是中世紀歐洲馬車夫的裝束,馬車夫穿上它是為了騎馬方便。至於領帶,最早是從住在深山老林中的日耳曼人紮在脖子上的草繩演變而來的。原先日耳曼人身披獸衣,為了不使獸衣從身上掉下來,就用草繩紮在脖子上,這就是最原始的“領帶”。十七世紀時,有一支南斯拉夫騎兵走過巴黎時,他們穿著筆挺的製服,脖頸上都係著一根布條,這引起崇尚時髦的巴黎人的極大興趣,隨即爭相模仿,後來就慢慢形成,了人們係領帶的習慣。

馬虹聽了張德榮的介紹,覺得原來朦朧的頭腦如捅破了“一層窗戶紙”,眼前豁亮。於是,她立刻寫了一篇《從西裝的變化看衣著美》的文章,貼在幼兒園辦的牆報欄裏,給那種將講究衣著美與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等同起來的陳腐觀念痛痛地一擊。

“怎麼今天回來又晚了?”張德榮領著荔荔一進門,馮燕子象擲過一個雷,話出口炸人耳朵。

張德榮一看表,見已經是六點四十三分了,知道超過了馮燕子精心計算的時間,知道準會挨一頓訓斥,便與其解釋不通,莫如默然不語。因為這些年,他經曆的這種場麵太多了,多得難以計算。過去,馮燕子不高興時,多以陰沉的臉不理張德榮為發瀉形式。而近幾年,卻轉變為教訓和嗬斥。起初,這種斥責還是分場合的,往往是在兩個人單獨在一起時馮燕子才這樣做。一旦當著外人的麵兒和孩子們在場時,馮燕子還是給張德榮留麵子的。然而,事物總是由量變到質變。馮燕子對張德榮訓斥多了,似乎也就順理成章了,漸漸由“內斥”變成“外訓”。張德榮呢,雖然感到自尊心受到傷害,有時還感到簡直忍無可忍,想狠狠教訓一下這個厲害娘們兒。可是,由於他本身在這個美人麵前就“懼內”,再加上被打成“現行反革命”時馮燕子寧肯舍棄北京舒適的生活和多年為之而奮鬥的事業毅然隨同他一起“充軍”到牡丹江幹校,他將永遠感激她。所以,盡管馮燕子一再對他大加訓斥,他采取的策略是:避免發生衝突的最好辦法是沉默。

沉默。沉默。沉默。

無休止的斥責。無休止的沉默。

然而。張德榮每沉默一次之後,就產生一次釋重感,與妻子的感情也就麻木一分,自從馮燕子不同意與他離婚而決定隨他去幹校的那一刻起,他就覺得在內心深處產生一種難以排遣的重負,同時也覺得欠下了她一筆數字大得驚人的債。可是,人總不能老是負著債過日子呀。那麼又有什麼辦法可以償還呢?不久他便尋覓到一個唯的途徑:就是忍辱般地聽憑妻子的指責、訓教、挖苦甚至是鄙夷。但是,這種忍受所產生的痛苦是難以想象的。大丈夫不怕艱難困苦,不怕流血犧牲,最怕的就是遭受鄙視。因而,張德榮每沉默一次,就覺得心靈裏淌一次血,淌過血的心靈也就麻木一次。並且他還預感到,一俟沉默完結了,心靈裏的血也就淌盡了,淌盡血的心靈也就徹底麻木了。那時,將會出現一種多麼可怕的結局啊。他每每想到這些就感到渾身戰栗,他也曾試圖一反沉默為大喊大叫,以期緩解心靈麻木的進程。可是,他做不到。他感到缺乏力量和勇氣。難以療治的自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