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荔荔被嚇得哇地一聲哭了。
“你想把我們娘倆吃了是怎麼的?你個流氓!”馮燕子哪兒受得了這般喝斥,又見女兒嚇得象個小羊似的,吏是氣憤難耐,揮手給了張德榮一個耳光,並且又哭又叫,象受了莫大的羞辱,揪著張德榮的脖領子不放,“走,咱們到機關找政治部的領導說說理去,你辦了見不得人的事兒,回來還罵老婆訓孩子,你還是個政治機關的幹部哩,你配嗎?!”
馮燕子這樣又哭又嚎,硬是把張德榮肚子裏的火氣澆滅了,他們再這樣鬧下去會吵得整個院子都不安生,傳播出去,隻能有損於他的名聲,他縱然長著八張嘴也解釋不清楚。日他姐,這女人那一個耳光打得好狠哪,整個半邊臉火燒似的發疼發漲。一個堂堂男子漢被老婆扇了個大嘴巴子,叫人知道了自己的臉麵往哪兒擱?張德榮真想抬手還她一個耳光。可是他雖然有這個意念,卻沒有這個勇氣。他活在世上近四十年,從來還沒有打過人。他小時候與街坊鄰居的孩子打架,從來被人打了以後不還手。這樣一來,其他孩子也就不跟他打架了。所以,他從小就寬厚仁義。眼下,麵對過去自己十分鍾愛的妻子,更是下不了手。他苦澀地咧著嘴,身子直往後退,好象怕再挨一耳光似的,並一連聲地哀求著:“放開手,抓著我的脖領子,叫人看到象什麼樣子呀。放開,有話好好說不行嗎?”
“你現在想好好說了,你剛才幹什麼來著?”馮燕子滿臉象泡在淚水裏,哪裏肯善罷甘休?
“媽媽,放開爸爸吧。媽媽——”荔荔給張德榮說情似地一哭,才使馮燕子揪著張德榮脖領子的手失去了氣力,再加上鄰居們的解勸,這場軒然大波才算平息下來。
這一夜,張德榮幾乎沒有合眼。他覺得剛才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可是一摸臉,依然火辣辣地疼,又感到不是夢。幾年來,自己在妻子心目中的形象是什麼?是奴仆,是乞丐,是鄉巴佬,還是狗,是豬?似乎都能算得上。如果說在他剛到幹校時由於馮燕子的深明大義而使得他對妻子的愛情得到升華的話,那麼卻被馮燕子一次又一次地訓斥和這次的羞辱所產生的悲哀和失望所代替了。他清醒地意識到,他和馮燕子之間已經出現深深的裂痕,他雖然經過種種努力以期不使裂痕加大,但事實已經無情地告訴他,他的種種努力都是徒勞的。他還依稀覺得,他現在已經站在愛情的墳墓的邊沿上,馮燕子象個荷槍實彈的執刑隊的隊員,隻要她最後一勾板機,他們的愛情生命就從此完結了。他每想到這裏,心就抽搐起來,就感到十分疼痛,十分悲哀,十分可怕。日他姐,怎麼不往好處想呢?他為了擺脫這種煉獄般的折磨,擔心由於極度苦惱而產生神經錯亂,總是盡力避免回憶這些不快的往事,可是這些頑固的回憶象一隻討厭的、糾纏不休的黃蜂一樣圍著他,在腦子裏一個勁兒地嗡嗡叫,喚起他難以忍受的痛苦。過去常聽人說結婚是愛情的墳墓,他不信。非但不信,他還在自己的小說中不止一次地描寫過幾對青年夫妻婚後的感情日深一日的幸福生活。可是現在他信了,因為他自己已經在走向“墳墓”。
生活怎麼這樣折磨人啊!當過了整整七天張德榮又去幼兒園接荔荔時,馬虹不僅理直氣壯地提出來要向他請教,而且還叫一個阿姨替她值班,將張德榮拉到幼兒園的音樂室,鄭重其事地坐下來,似乎要叫他給她上一堂大課。
“小馬呀,對不起,一會兒我還有點兒急事情要辦。”張德榮說著焦急地看了看表,“有什麼問題要我解答,是不是先提出來,下個星期六我再答複你。”
不料,馬虹調皮地一笑:“張老師,不要急,充其量不就挨了一耳光嘛,大丈夫能屈能伸,肚量似海,那有啥了不起。”
“你——”張德榮聽馬虹一說,臉騰地一下子紅到脖子根兒。顯然,荔荔把他與馮燕子吵架的情況全部告訴馬虹了。孩子是絕對忠誠的,特別是對阿姨,那是無話不說。所以,凡是孩子知道的事情,要想給幼兒園的阿姨保密,那純係白費。除非阿姨根本就不問。
“張老師,上次耽誤您四十三分鍾,今天不再增加一分鍾,還不行麼?”
馬虹懇切的話語,使得張德榮答應不是不答應也不是,一時舉棋不定。
“不反對,當然就是同意了。”馬虹捂著嘴不由暗暗一笑。
“說吧。”張德榮輕輕籲了口氣。雖然心裏叫苦不迭,但又不願叫馬虹譏笑自己過於“懼內”,隻好顯得一副安之若素的樣子,等著馬虹提出要解答的問題。
“張老師,有句話不知對不對,想請您給判斷一下。那句話是這麼講的:‘人的一切都應該是美麗的:麵貌,衣裳,心靈,思想。’”
“這句話是俄國著名短篇小說家契訶夫的名言,當然沒有錯。”
“可是又有蘇聯的一個著名作家這麼說:‘人的美並不在於外貌、衣服和發式,而在於他的本身,在於他的心,要是人沒有內心的美,我們常常會厭惡他的漂亮的外表。’”
“這句話究竟是蘇聯哪個作家講的我記不起來了。不過,我覺得這話也沒有錯。這句話似乎聽起來與契訶夫的話有矛盾,其實不然。前者是希望人們應該全麵的理解美,把握美,塑造美,完善美。後者是強調應該首先注重自己的內心美,本質美。不然,要是一味地追求長相與打扮,將會成為繡花枕頭,徒有其表其實卻是敗絮其中。”
“張老師,恕我不惴冒昧。請問,您的愛人是前者還是後者?”
張德榮臉上立刻表現出不悅:“小馬呀,你這種問話可是有些越格呀?”
“我知道。”
“那你為什麼還這麼問?”
“因為她首先傷害了一個無辜。”
“小馬呀,至於我與我愛人發生的口角,純屬我們夫妻之間的事憒,希望你不要介入。”
“可實際上我已經介入了。”
“怎見得?”
“您忘了,一個人怎麼能幹出‘見不得人的勾當’來呢?”
“請你恕我直言,以後不要與我再談及這方麵的事情。不然,我將一概不理。告辭了。”張德榮說完,拉起荔荔,悻悻地走了,頭也不回。
馬虹看著張德榮的背影,卻由衷地笑了,臉上溢滿欽佩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