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令張德榮心驚肉跳的星期六。他接荔荔回到宿舍又超過了下午六點鍾。不過,謝天謝地,馮燕子雖然臉色依舊顯得不高興,但總還沒有發作。這對張德榮來說,就算是燒高香了。
周末,本來是個歡樂幸福的時刻。可是張德榮卻很久沒有嚐到這種滋味兒了。有的人盼周末就象小孩子盼過年似的。張德榮對於周末就象基督教徒對於“蒙難日”一樣,不幸和災難將隨時降臨到頭上。
晚飯吃了,碗洗淨了,馮燕子在繪聲繪色地給荔荔講解連環畫上的故事,張德榮才覺得有了一些釋重感。
恰在這時,屋外響起一陣怯怯地“咚咚”的敲門聲。“請進——”荔荔拉著長臉,拿腔作調地學著馮燕子的聲音說。
“荔荔,乖,不理他,聽媽媽給你講故事。”馮燕子壓低聲音說,臉上沒有一絲責備女兒的神情。
“咚咚。”又是兩聲忐忑不安地敲門聲。
正在將荔荔換洗的衣服泡在洗衣盆裏的張德榮急忙擦擦手,解上腰裏的圍裙,走過去開門。
門開處,站著兩個臉孔完全陌生的人。站在前麵的是個姑娘,年齡也就是十八、九歲。高挑個兒,但顯得很豐滿。雖然也是細眉大眼,臉模子很俊,但缺乏少女的嬌柔和嫵媚。皮膚微黑而粗糙,神態靦腆而拘謙,衣著樸素而缺少色彩,總之明顯地表露出是個鄉村長大的女孩子。站在後麵的是個五十來歲的漢子。身材不高,但還顯得硬朗。臉上的線條比較粗獷,目光很溫和,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草綠色老式軍裝,左麵的上衣口袋插著一隻鋼筆,頗象個鄉村幹部的模樣。左眼彎的太陽穴有一塊傷疤,燈光一照,亮亮地發光。
“你們是——”張德榮想告訴他們是否找錯人了,猝然間又覺得這個姑娘有些麵熟,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可是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見過她,又想不起來。
“俺們是從河南來的。”
“從河南來的?”張德榮不知是驚喜還是惶恐,急切問道,“你們找誰?”
“俺找張德榮。”
“你叫——”
“俺叫張媛媛。”姑娘說著一轉身,“這是俺爹。”
“我叫耿存福。”
“你就是媛媛?”張德榮一聽說站在麵前的就是他的大女兒,忙不迭地說,“我就是張德榮。”說完忘情地端詳著女兒,“長這麼高了!”眼裏不由一陣發潮。
“爸爸,誰來了!”從裏間屋傳出荔荔的詢問聲。
張德榮這才象夢醒般地想起隻顧端詳女兒了,將來人還擋在門外,急忙一側身:“媛媛,老耿同誌,快,屋裏坐。”媛媛和耿存福走進裏間屋,見簡易沙發上坐著一個漂亮的中年婦女和一個與中年婦女同樣漂亮的小女孩,局促不安地一時不知該怎麼稱呼為好。
“您是誰呀——?”荔荔拉著長臉問道,並且調皮地一笑,兩個臉蛋露出一對兒醉人的酒窩。
“荔荔,不許沒禮貌!”馮燕子瞪了荔荔一眼。
“荔荔,她是你姐姐,叫張媛媛。”張德榮進屋後也感到一陣心跳,並且深為這幾個人的身份難以彼此引見而尷尬。但引見又是刻不容緩,所以他立刻順著荔荔的話茬,開始衝破這尷尬的局麵。
“姐姐?”荔荔揣摸地一轉眼珠兒,立刻向馮燕子問道,“媽媽,您過去不是說,我隻有一個哥哥,沒有姐姐麼?”
機靈的馮燕子聽完張德榮的介紹,再瞧一眼站著的這姑娘,立刻明白了這個叫張媛媛的就是張德榮前妻生的那個女兒。她雖然覺得因為荔荔的問話使她難為情,但是應付這樣的場合的能力對於她來說不過是雕蟲小技。她笑地對荔荔說:“過去沒有,現在不就來了嗎?乖孩子,快,叫姐姐。”
“姐姐。”荔荔聽話地叫了一聲。
媛媛答應一聲,連忙問:“你叫什麼名字呀?”
“我叫荔荔。”荔荔說完,兩個長睫毛一忽閃,又解釋性地說了句,“荔,就是吃的這麼大的荔枝的荔。”她連說帶比劃,樣子天真可愛。
“行啦,人家知道。”馮燕子站起身來給女兒使了個眼色,“荔荔,快起來,叫姐姐坐,還有這位——”
“噢,這位是媛媛的爸爸,耿存福同誌。”張德榮連忙給彼此做了引見,“她是我愛人,叫馮燕子。”
“老耿同誌,您好。”
“馮同誌你好。”
彼此握手致意。
馮燕子感覺到,雖然這個其貌不揚的耿存福顯得有些土氣,但他身上似乎放射著一種具有威懾力的氣質。她雖然對張媛媛和耿存福的突然到來感到茫然,甚至有一種凶兆,但是也不敢疏遠和怠慢。她沏茶倒水,煞是熱情。
“媛媛,這是你、你媽。”
耿存福立刻對媛媛說。
媛媛看著一身風韻的馮燕子,嘴唇抖了抖,還是從發澀的喉嚨裏推出了一個字:“媽。”
“好,好。快喝茶。”馮燕子權作答應地端杯相讓,借以掩飾內心的尷尬。
“姐姐。”幼兒園的孩子從來不認生,荔荔跑到媛媛身邊,問道,“那你管我爸爸叫什麼呀?”
“也叫爸爸。”
“那,那剛才我爸爸說,你管他也叫爸爸,”她說著用手一指耿存福,轉身又一指張德榮,“你再管我的爸爸叫爸爸,那,那怎麼兩個爸爸呀?”
“荔荔,不許問東問西的?過來!”馮燕子臉一沉,不悅地喊了一聲。
荔荔見無端地受到馮燕子的訓斥,嘴委屈地一撇,一副要哭的樣子。
“荔荔,到爸爸這兒來。”張德榮見狀,連忙將女兒拉到自己身邊。他一看表才七點多一點兒,“老耿同誌,還沒吃晚飯吧?”
“吃過了,吃過了。”耿存福連聲回答。
“媛媛,是真的吃過了麼?”
“在路上吃了幾塊蛋糕。”媛媛說完,忽然想起一件大事,急忙站起來,打開一個帆布提包,取出兩包散裝的糕點和奶糖,還有一袋大棗和一袋小米,“俺們來得急,沒帶啥,買了點糖果,給弟弟妹妹們吃吧。”
說實在的,馮燕子除了對那兩小袋大棗和小米感興趣外,對於那些糕點和糖果不但不喜歡,而且還發愁將來怎麼處理。荔荔除了偶爾吃塊蛋糕外,別的糕點很少問津。糖果呢,隻吃巧克力,其它什麼奶糖和水果糖等一律不屑一顧。買這些大眾化的東西幹什麼?於是,她忙說:“還買什麼糕點,荔荔又不吃,放下也是放壞了。快裝上吧,你們出門在外,吃得著。”
張德榮怕使媛媛難堪急忙說:“既買了,就放下吧。老耿同誌,您先坐會兒,我去弄點飯菜。”
“哎,老張呀,”耿存福馬上站起來,“不要做別的啦,咱們河南人愛吃麵條,要做就煮點兒麵條湯吧。”
“喝幾杯酒吧。”張德榮懇切地說。
“爸,”媛媛站起來說,“俺爹眼有病,不能喝酒。”
“怎麼,眼不好?”
“老毛病啦。那還是在淮海戰役中負的傷。一直沒怎麼治。最近視力明顯下降。下午到同仁醫院看了看,說要動手術。”
“是左眼吧?”
“是。”
“爸,俺去做飯吧。”
“你初來乍到,連油鹽醬醋放在哪兒都不知道,還是我去吧。”
張德榮剛到廚房,馮燕子隨後就到了。用手猛地奪來他手裏的鋁鍋:“你不陪著你那寶貝閨女和她的後爹說會兒知心話,這會兒顯擺什麼勤快?”,當張德榮正要轉身走同屋,她一把拉住他,冷冷地問,“他們幹什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