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沒來得及問。不過,聽剛才的口氣,好象是到同仁醫院看眼睛。”

“河南連個眼病都治不了?”

“那還用說?”

“你怎麼知道?”

“河南治得了人家還來北京幹什麼?”

“玩玩唄。再看看你這個爸爸唄。”馮燕子嗲聲嗲氣,譏諷、挖苦和不滿均在其中。

“孩子這麼多年沒來過,要是為了玩,早就來了。肯定是有什麼困難,他們又難以解決,才來求助於我。”

“是來要錢的吧?”

“不會。老耿是公社幹部,又是殘廢軍人,看病是公費醫療,跟我們要什麼錢?”

“那就一定是到這兒找住處來了。同仁醫院做手術都要提前預約,要是叫他們等個十天半月的,住旅館,他們花得起那麼多錢嗎?”

“瞧你說的,住宿費公家報銷。”

“那他們究竟幹什麼來啦?”

“我不是還沒來得及問嘛。”張德榮強忍著不快,轉身回到裏間屋。

“媛媛,都快高中畢業了吧?”

“今年是高二,明年上高三。”耿存福說著取出一包香山牌香煙。

“抽這個,抽這個。”張德榮急忙拿出大前門牌香煙遞給耿存福一支,點著,自己也深深吸了一口,借以撫慰深感疚愧的心情,“老耿同誌,媛媛這些年多虧你撫養和教育呀。”

“老張呀,你這話說到那裏去了?孩子是你的,也是我的。如果從大的方麵說,孩子又是國家的。媛媛這孩子從小就聽話,勤快,又愛學習,從小學到高中,始終在班裏是前三名。我文化低,參軍後才掃的盲,對媛媛也幫助不了啥,常常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哇。”

“老耿同誌,媛媛有了你這樣一個父親,真是幸運呀。”張德榮說著把視線轉向大女兒,“媛媛,你爸爸到同仁醫院做手術有什麼需要我幫助的嗎?”

耿存福搶先連連擺手:“沒有,沒有。”

“不需要錢嗎?”

耿存福還是搶先回答:“帶的富富有餘。”

“什麼時間做手術?”

媛媛開口便答:“下個星期一。”

“很快嘛,算上今天才十天時間。做手術前你們就住在這兒,我請幾天假陪著你們好好玩玩。”

“不不不!”耿存福連連擺手,“我和媛媛已經住下了。”

“住在那裏?”

“前門大街打磨廠一個空軍部隊招待所。”

“怎麼住在那兒啦?”

“我們村兒的一個當兵的在招待所當副所長,來北京之前就聯係好了,昨天我們已經住了一個晚上了。”

“今天晚上就不要走了。”

“不。我們已經打聽好了,公共汽車十點收車,現在還不到九點,來得及。”

這當兒,不知馮燕子什麼時候已經站在外間屋門口,立刻插話道:“媛媛就不要走了,又有地方,在外間屋支張床就行了。”

“不了。俺爹眼神兒不好,俺要陪他回招待所去。”嬡媛禮貌地站起來說。

麵條已經熟了。馮燕子轉身端來兩碗麵條湯,不知是在鍋裏煮的時間有些久了還是盛出來在碗裏放的時間有點長了,麵條在碗裏都粘住了。

耿存福和媛媛一人喝了一碗麵條湯後,起身準備告辭。

“爸,俺這次來主要想求您幫幫忙。”媛媛閃著雙純樸的大眼睛,“俺爹的左眼是打仗時受的傷,醫生說有一塊彈片壓迫視神經,做起手術來比較麻煩。俺想,爸在北京熟人多,能不能托托人請個有名的醫生給俺爹做手術。俺爹開始不讓俺找您,說您工作多,不要給您添麻煩。俺說,爹養我這麼大,俺還沒有孝敬您,這次就當女兒盡一次孝心吧。爸,俺求您,就成全一下做女兒的一點兒心意吧。”媛媛說完,急忙背過身去,肩臂微微聳動了幾下。

張德榮深深被大女兒的一片孝心所感動,鼻腔一陣發酸,要不是他強忍著,非要掉下淚來不可。他心裏不禁熱切地呼喊著:“媛媛,我的好女兒啊!”於是他安慰地對大女兒說:“媛媛,你就放心吧,我一定請一個著名眼科專家給你爹做手術。”他的話語聲音雖不高,也算不上慷慨激昂,但極富有力度,仿佛每個字都以他的全部人格作擔保。

“爸。”媛媛表示謝忱地屈腿要給張德榮磕頭。

“嬡媛。”張德榮一把拉住女兒,動情地攥著她的手,心裏象淌血一樣疼痛難忍。方才媛媛要給他磕頭,那分明是把他這個親生父親當成外人,不然答應給女兒辦點事還用得著行這麼大禮麼?而造成這種陌生和距離感的不是女兒,而是他這個生身父親呀!張德榮要不是女兒大了和當著馮燕子及耿存福的麵兒,真想把女兒抱在懷裏,向她解釋與她母親淑娥離婚的原因,並求得女兒的理解和原諒。

媛媛呢,生來第一次得到生身父親的愛撫,她是多麼高興和激動從她記事起雖然再也沒有見過父親,但是父親的名字她是經常聽到人們提起的。一個人一旦出了名,他不但屬於他本人,也不僅屬於他的家庭,而是屬於整個村、整個公社、整個縣乃至整個省的了。另外,她過去每當收到張德榮請人帶給她的食品或者是錢,心裏都要掀起一陣波瀾,使她感到,父親並沒有完全忘記她,而是還常常惦念她,想到她。可是越是這樣,她心裏那團迷霧越大。既然他疼我,愛我,為什麼要和俺娘離婚呢?難道他不知道失去生身父親的孩子心靈裏要受到多麼大的創傷嗎?越是跟著母親改嫁,心靈裏的創傷越慘重,越難以愈合。因為他們要落下一個“帶犢”的名字,這個名字就象出賣耶穌的猶大的名字一樣被人們所鄙視。幸虧她母親嫁給了耿存福,幸虧她隨同母親搬到公社機關大院去住,幸虧她的繼父耿存福又是那樣愛戴她。盡管如此,她過去還是非常憤恨張德榮,也曾暗暗地罵過他是個喜新厭舊的當代陳世美,是個忘恩負義和壞了良心的小人。她曾立誌長大了要寫一部長篇小說,書名就叫《當代陳世美》,而書中那個拋妻棄女的被鞭笞的人物的名字就叫張德榮。她這種悲憤和仇視的心理一直持續到上了高中,或者說一直持續到她情竇初開,開始對異性進行挑剔地評判、選舉和向往,她才開始消除了對張德榮怨恨的心理。她漸漸懂得,愛情是一種極其微妙而又是一種極其複雜的感情活動。它不僅關係到男女彼此之間與整個家庭的生活,而且還關係到事業、理想和人生。它是由兩顆心靈彈撥出來的和弦,而不是由單一方麵發出的獨奏曲。而愛情的建立,除了男女雙方要有共同的思想基礎外,還要有性格、感情、誌趣、氣質等方麵的投合默契,互相傾慕和情真意合。正是基於這種認識,她才決定陪著耿存福到北京看病時看望一下她的生身父親張德榮。除了求他幫助找個名醫做好耿存福的手術外,也算是一個理解和溝通的表示吧。此刻,她真想撲在父親懷裏,痛哭一場,或者傾吐一下心聲,但是理智告訴她不能這樣做。因為她從一進屋就敏銳地發現,這個美麗的後母一直對她冷眼相觀,而且她敢斷言她一定是個很刁鑽的女人。所以,她急忙抽出雙手,扭頭看了耿存福一眼:“爹,咱們走吧。”

媛媛走出小院兒,立刻轉身說:“荔荔,回去吧,天涼,別感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