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馮燕子忘記了她曾向馮大菊許下的諾言,鬼使神差地來到她父親馮金鬥家。
“爸。”馮燕子進門就急切地喊了一聲。
但是,仿佛屋裏闃無一人。回答她的是死一樣的寂靜。
馮燕子惴惴不安地走進屋,見她爹馮金鬥依然座在那把已經變得相當破舊的老式木椅上,疲憊地閉著眼睛,艱難地喘息著。幾年的病魔纏身,幾乎吸幹了他全身的血液,幹癟的皮膚象曬幹的老羊皮似的沒有一絲水分,兩腮塌陷,眼睛凹陷,看上去頗象個出土不久的木乃伊。
“爸。”馮燕子走到近前,低喚一聲。
“嗯——”馮金鬥聽到喊聲,有氣無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定定地看著站在麵前的大女兒,好象辨認一個多年不見的遠方來客似的,良久才沉悶地說了聲:“噢,是燕子來啦。”
“爸,您近來身體怎麼樣?”馮燕子見父親這副模樣,不由一陣心酸。她急忙用牙齒咬住下嘴唇,才忍住了悲泣。
馮金鬥不無感傷地說:“我早就想找你娘去,可是她總不來叫我。唉,多活一天,就多遭一天罪,也多拖累蓮子一天。”
“爸,您別說這喪氣話,我們還盼著您再活幾年哪。”馮燕子說著,忍不住啜泣開了。
“再活幾年?哼,”馮金鬥陡地睜大眼睛,目光直瞪瞪地嚇人,“我可不願再拖累蓮子了。要是再等個十天半月你娘不來叫我,我也就主動去了。”
“爸,您不能去呀。您去了,拋下我們誰還管呀!”馮燕子由小聲啜泣變成哭喊了。
“你們還怕什麼?你已經早成了家,又有兒有女。你又回了文工團,德榮的問題遲早要解決,剩下的就是要好好過日子了。”馮金鬥說著一陣劇烈的咳嗽,雞肋似的瘦胸脯象個徹底老化而失去柔韌性破鼓一樣,聲音沉悶而重濁,仿佛用腳輕輕一踏就會立刻崩裂,好象它再也經受不住任何壓力和打擊了。他氣喘噓噓地接著說,“別的我都不惦記,就是惦記眼一閉,我那苦命的蓮子孤單單的。我叫你二姑趕緊給她說個對象,可這孩子高低不肯。她說,又要上班,又要扶持我,沒那個心思。唉,這些年,多虧了這孩子呀。”
“爸。”馮燕子越聽越覺得味道兒不對。這那裏是她向父親告蓮子的狀來了,分明是聽她爸爸在給蓮子表功。相比之下,她爸爸越是誇獎蓮子,不是越等於指責她不扶持老人麼?所以,她再也聽不下去了,擦了擦眼淚,不滿地說,“您老是張口蓮子閉口蓮子,好象我就不顧家似的。我要是沒有孩子,又和您住在一起,照樣把您扶持得好好的。”馮金鬥不知是壓根兒就不想聽還是因為剛才說話多而勞累了,又閉上了眼睛。
“爸。”馮燕子不快地輕輕推了馮金鬥的肩膀一下,臉一沉,“我給您說件蓮子的事兒,您管不管?”
“啥事兒?馮金鬥猛地掀開眼皮。”
“我要說了您可不要生氣。”
“說吧。”
“那我就說啦?”
“住嘴!”正在這當兒,馮蓮子恰好邁步進屋,立刻喝住了馮燕子。
馮燕子一見馮蓮子,冷冷一笑:“你來得正好,當著爸爸的麵兒,我要把你做的那件見不得人的事兒抖落清楚。”
“不許你當著爸爸的麵兒搬弄是非!”馮蓮子以警告的目光瞪著馮燕子。
“怎麼,害怕啦?”
“誰怕啦,俗話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我有什麼可怕的!”
“那你為什麼不敢當著爸爸的麵兒說出來?”
“你沒見爸爸都病成這個樣子啦?要說,咱們兩個到院外邊兒去說。”
“要不當著爸爸的麵兒說,我還不來呢。”
“你!你是想成心氣死爸爸呀?”
“是我想氣死爸爸,還是你怕我說出你那件下賤事兒來氣死爸爸?”
“你不要血口噴人!”
“你喊什麼?你要心裏沒鬼,還怕我當著爸爸的麵兒說?”
“你——”
“蓮子,叫她說。”馮金鬥兩個眼球突然鼓了出來,渾黃得象個玻璃球體,卻又沒有玻璃的光澤,不久又印出紅來,象個燃燒殆盡的煤球。
“說就說。”於是,馮燕子將她從馮大菊那裏聽到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說給了馮金鬥聽。
“砰!”馮金鬥聽完,氣憤難耐地用盡全身氣力,猛地拾起右手,狠狠地一拳砸在身旁的那張老式八仙桌上,震得桌麵上的那個祖傳的細瓷茶碗“光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個粉碎,他直瞪瞪地鼓著兩個可怕的眼球,臉色發青發烏,嘴角痛苦地一抽一抽地,然後將右手驀地一指,胸腔裏發出一聲熊一般的低吼,並帶著一團唾液射向呆若木雞的馮燕子:
“孽障,你給我滾——!”
“爸!爸!”馮蓮子一見馮金鬥昏厥過去,急忙拿起急救盒,向他嘴裏塞進一粒硝酸甘油片。然後她轉身要到胡同口的公用電話給附近一個醫院要救護車,臨出門狠狠地瞪了馮燕子一眼,“滾,我恨你!我一輩子都恨你!”
半個小時後,生命垂危的馮金鬥被救護車拉走了。經過醫院的緊急搶救,馮蓮子得到的回答是:馮金鬥的腦血管破裂,靠藥物最多能維持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