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榮終於與馮燕子發生了一場大戰,“你說,我那小說初稿哪?!”張德榮瞪著兩隻發紅的眼睛,握成拳頭的兩隻大手緊緊地頂著腰,那形成的弧線象巨大的鷹翅,臉色鐵青青的,猛地一聲大吼,唾沫星子四處飛濺,那怒不可遏的神態象隻被逼急了的猛獸,衝著馮燕子跑哮開了。
自從張德榮秘密地給江青寫了那封信以後,至今石沉大海,杳無音信,看來他那兩部長篇小說再版無望。不能再版,將直接關係到他的“曆史問題”不能徹底平反。不能徹底平反,檔案裏那些自己的“認罪”材料和當時專案組做出的誇大其詞的錯誤結論不能銷毀。因此,使他總覺得背著一副沉重的精神枷鎖,時刻都提心吊膽,惶恐不安,生怕一又有風雲變幻,或者有人居心叵測,無形中將授人以柄,自己隨時都處在“罪責難逃”的危險境地。再者,皮徜培宣布叫他退出審查組,等於告訴他已經變成“不可信賴”的人,從而被徹底驅逐“同一個戰壕”。不過,退出審查組,倒也符合他的意願。這幾年來的你批我鬥,他覺得在人與人之間無端製造了種種難以彌合的隔閡。過去親如手足的戰友和同誌,一夜之間反目為仇,而且往往搞得勢不兩立。當時覺得那種行為十分神聖,可是慢慢又覺得十分幼稚,還往往產生一種被愚弄感。人啊,畢竟比動物具有思維能力,可是為什麼常常象動物那樣缺乏頭腦從而幹出象動物那樣莽撞、無知和凶殘的事兒來呢?因此,他決心進行皈依,充實自己並且也充實同類。於是,他決定生產精神產品,加工修改他的第三部長篇小說。盡管時機還不成熟,但是他相信,隻要人類要繁衍,總有一天要徹底覺醒,不加倍生產物質產品和精神產品是沒有立足之地的。於是,對於他那部長篇小說初稿,剛到幹校時,他曾問過馮燕子,得到的回答是帶來了。可是過去一段時間,張德榮在翻箱倒櫃尋找時,卻不見蹤影,於是他急忙問妻子,馮燕子兩眼滴溜兒一轉,說是放在北京二姑馮大菊那裏了。從幹校返回北京後,他曾催促妻子趕忙把他的小說初稿取回來,免得弄壞弄丟,馮燕子瞪了他一眼:“過去的問題還沒有解決,又想惹是生非吧?現在是什麼年月,還想寫小說,哼!”又過了一段時間,張德榮再次催促,馮燕子的回答是:“過去的問題不徹底解決,你就死了那份心吧!”今天上午,張德榮直接找到了馮大菊索取小初說稿,都把馮大菊問愣了。後經張德榮說明情況,馮大菊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她回答了句令他絕望的話,“燕子跟著你在幹校前,甭說什麼小說初稿,一本書都沒拿來過。”他聽完這句話,腦袋“轟”地一下子炸響了,燃燒著一股遏製不住的怒火,兩耳嗡嗡作響。同時,他又覺得渾身冷極了,四肢不停地抖動。他雖然在極力克製,卻一點兒也沒有用。
“媽呀!”馮燕子不由地心裏驚叫一聲。她從來沒有見過張德榮這樣勃然大怒。從來不肯發怒的人一旦發起怒來樣子凶得更嚇人。說明他真地被氣急了,此刻,馮燕子失去了她以往那種傲慢和輕蔑的表情,她那驚慌和畏懼的神色表現出在緊急尋找搪塞和推諉的言詞,“你,你幹什麼這麼凶,有話不會好好說?”
“我問你,你把我那部長篇小說底稿到底弄到哪裏去了?”張德榮的吼聲如同虎嘯。
馮燕子漸漸鎮定下來,一撩眼皮瞪了他一眼:“不就是那麼個初稿嗎,值當得那麼粗脖子瞪眼的呀,象要吃人似的!”
張德榮一聽馮燕子那輕慢的口氣,愈發著急了,眼珠子象是要蹦出來:“不就是那麼個初稿,哼,你說得輕巧!那是四十多萬字的一部長篇,是我好幾年血汗的結晶呀!”
“你前兩本書哪本不是四十多萬字,到頭來還不是挨批判、進幹校,至今還一屁股屎沒擦淨!再說,那時候出書還有稿費,現在呢,不僅勞心費力,屁毛兒也得不到,而且說不定哪一天又要挨整。哼,你要再進幹校,我可不跟著你受那份洋罪去了。”馮燕子盡量往張德榮的疼處戳,從而使他產生一種逆反心理,達到相反的效果,借以壓製住他的狂怒。
“你少東拉西扯,我問的是我那部長篇小說的初稿在什麼地方?”
“誰給你東拉西扯啦?你說,我哪句算題外話?你說,你說呀?”
“剛才說的稿費和幹校,不是東拉西扯是什麼?”
“怎麼是東拉西扯,你要不談到小說和初稿,我提得著這些嗎?”
兩個人唇槍舌劍,你一招,我一式,乒乓作響,火星正濺。
“我要你隻回答我一個問題,我的初稿哪兒去了?”
“不告訴你。”
“為什麼?”
“因為你不是光棍兒一個,你還有老婆孩子。”
“日他姐,你別淨給我扯蛋!”
“誰給你扯蛋了?你要再犯錯誤,我們娘仨兒還照樣受牽連!”
張德榮見馮燕子仍是左右迂回,極力回避實質性的問題,心頭不祥的陰雲把少許的光亮給無情地吞噬了,頓時,他覺得這個世界突然之間變暗了,又突然之間變冷了。又暗又冷,折磨得他的精神已經達到崩潰的邊緣。四十多萬字啊!曾經有多少不眠之夜呀!曾經有多少次亢奮與沉思、喜悅與苦惱呀!又有多少因為想出一個精彩的細節而手舞足蹈。又有多少因為作品中的人物的多種的命運而流出悲酸的眼淚呀!以及從整個作品的整體構思到每句話的潛詞擇句,無不都是嘔心瀝血、煞費苦心呀。想不到,他用滿腔心血孕育的寵兒卻頃刻之間泯滅無聞。他怎麼能夠就此善甘罷休,能夠就此忍受得了?他由於過於憤怒,嘴角急劇地抽搐著,吼聲撕啞而愈發令人毛發直豎,直衝衝地問道:“你說,你是不是把小說初稿弄丟了?”
不料,馮燕子回答了一句令人更為膽戰的話:“不是丟了,是燒了。”
“你——”張德榮聽罷,忽地揚起手臂衝著馮燕子的臉猛劈下去,“啪”地一聲爆炸,空氣立即被灼熱了,帶著火星,急急逃躥。
馮燕子呢,立即驚呆了,麻木的臉一時間變得毫無表情,五官似乎都失去了知覺,頭腦也空洞洞的,似乎一切都移了位。她萬萬沒有料到,為了那麼一部小說的初稿,張德榮竟然敢動手打她,而且還是狠狠地抽了一耳光,這可能麼?這會是真的麼?她懷著絕望的恐怖判斷剛才發生的事實,覺得自己是在作夢,而且是做了一個荒誕不經的夢,做了一個令自己忍俊不禁的夢。她知道,剛才發生的事實一旦被證實是真的,其後果是怎樣的不堪設想和令人感到可怕。然而,當她的左半邊臉慢慢由麻木變得發熱,又由發熱變得火辣辣的疼時,她不得不承認剛才對夢的希冀已不複存在。特別是她用手一摸,往日平滑的臉上陡地聳起幾道堤壩時,她才領悟到夢的確切定義。
果然如同馮燕子所料。當她證實張德榮毫不顧夫妻情義地動手打了她一記耳光時,立刻由氣憤變成了仇恨。這是她平生第一次挨別人的打呀,況且打她的又是被她曾經鍾愛和憐憫過的丈夫。她發瘋地撲過去,那凶惡的神態象隻追逐獵物的母虎,她披散著頭發,又抓又咬,連哭帶罵:“你這個流氓,你敢動手打人!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混蛋,我給你燒了初稿還不是為你好,當時造反派曾經抄過我的家,要是落在他們手裏,你這個現行反革命豈不是罪上加一等?你這個惡棍不但不感激我,反而動手打我!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你個無賴!你個土匪!”
張德榮起初還敢推推搡搡,漸漸覺得兩隻胳膊沒有力氣了。馮燕子的哭訴,釜底抽薪地控製和削弱了他心裏的火氣。他覺得妻子講的也不無道理。是呀,當時萬一自己那部長篇小說的初稿落在造反派手裏,不批自己個體無完膚才怪哩!妻子那樣做,也是出於萬般無奈呀。可是又一想,覺得馮燕子講的並不足以令人信服。要是果真為了出於保護自己而忍痛焚毀成稿,又何必忽兒說帶到幹校了,忽兒又說放在二姑馮大菊那裏了呢?這不是欲蓋彌彰麼?如果用這種辦法對付當時的造反派,還情有可原,而用於對付自己的丈夫就令人難以置信了,騙人的伎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