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時分得的八畝地,已讓爹賣得僅剩一畝半。這僅剩的一畝多地因為管理太差,收成還抵不上人家半畝。家裏仍然一貧如洗,院子更加破爛,屋牆上的洞能鑽進狗來。爹穿的衣裳都是上級救濟的,冬天一套棉衣,夏天拆去棉胎變成單衣,秋天裝上裏子變成秋衣,破得到處是洞。因為沒有衣裳換洗,幾步遠就能聞到酸臭味,站在人群裏像個稻草人。兩個姐姐已出嫁多年,時不時送點糧食來。幾個弟弟妹妹全像小叫花子似的。
家裏這種情景,叫楊山覺得無地自容。
他問爹:“怎麼弄成這樣?”
楊耳朵火了:“你弟弟妹妹沒餓死一個就算不錯了!”
楊山知道沒什麼好說的了。
他把轉業帶來的一點錢大部分買了糧食,又給弟弟妹妹買了一些土布,讓娘做些衣裳。妹妹都十六七歲了,穿的衣裳都露著肉。
一連數日,村裏幾個戰友請他吃飯。楊山情緒好了一點。後來又去村長家裏看望,知道了村裏更多情況。方家遠說,這幾年村裏好多了,大部分人家都過得很殷實,不少人家蓋了新房,買了牲口。貧窮和饑餓主要集中在十幾戶人家。這十幾戶人家清一色貧雇農,都是土改分了地的,但沒有保住,陸續都賣得差不多了。另有一些貧農雖也困難,但保住了地,吃飯都不成問題。有幾戶中農發展很快,像柴知秋已買了三十多畝地,農忙時要雇短工了。
方家遠沒有買地。不是他沒有能力買,而是他沒有更多的精力,村上的工作占去他大部分時間,地多了侍弄不了。另外方家遠心裏不踏實,兩極分化不僅草兒窪有,各村都有。有的人家快發展成小地主了,有的卻重新破產淪為乞丐。這樣下去上級不會不管,弄不好再來一次土改,買了地還得交出去。方家遠太精明,他看得比誰都遠。但他不說,他仍在拚命鼓勵大家發家致富。這是上級的政策。而且莊稼人不幹怎麼行呢?天上不會掉窩窩。
楊山很佩服方家遠,草兒窪幾年光景被他弄出模樣來了,聽方家遠說話,你感到的是有板有眼,一切都胸有成竹。他幹得很從容。
他對方家遠說:“村長,看我家這個樣子,我都不想去工作了,在家總能幫些忙。”家中的貧窮讓他揪心。
方家遠斷然說:“這個機會不能錯過,是你拿命換來的。村裏有互助組,大夥幫著,再不會餓死人了。再不行上級還有救濟。以往大家都窮,來點救濟分不了幾粒糧。現在不同了,就這麼十幾家,你爹曆來是重點戶,你別擔心,我心裏有數。別看我們倆老是吵嘴,救濟糧不會少他。過幾天趕緊報到去吧,在外頭幹些大事,別婆婆媽媽的!”
楊山咂咂嘴,有些苦澀,眼睛卻濕潤了。
他覺得方家遠真是個好人,大事上一點不糊塗。和爹說話,也說不到這個份兒上。爹總是在抱怨方家遠,說他這也不對那也不對,記著仇似的。人家村長可坦蕩得很。
楊山老往方家遠那裏跑,楊耳朵有些火,說:“你嫌家裏窮,就別回來!”
楊山說:“我不是回來了嗎?”
楊耳朵說:“盡往方家遠家跑啥?聽他說我壞話!”
楊山說:“人家沒說你壞話。瞎疑心!”
楊山回來後,發現爹的精神有些不正常。他對所有的人都不滿意,一天到晚疑神疑鬼。以往那麼熱心大夥的事,現在卻冷漠得很,從不紮堆和人說話了,見人躲著走,瘟頭瘟腦的樣子,弓腰低頭沉默不語。可是遠處有幾個人站在那裏說閑話,他就疑心在說他。就遠遠地朝那邊吐唾沫,嘴裏罵罵咧咧的。人們看見了隻好走散。大夥越是這樣,他就越是疑心。他懷疑所有的人都看不起他,在說他窮說他不會過日子說他嘴饞說他賣地說他邋遢說他一年四季吃救濟糧穿救濟衣裳。
楊耳朵時而精神萎靡時而狂躁不安。
秋收時,天易娘在路上碰到楊耳朵,說:“大叔,我家的秫秫該砍了,你去幫幫忙吧。”
楊耳朵白了她一眼,像是沒聽見,隻顧走了。
他當然不能去幫她砍秫秫,給你家當短工啊?何況那幾畝秫秫地原本是他賣給她的。秫秫長得又粗又壯,穗子沉甸甸的,在自己手上時莊稼長得又瘦又小,到她手上不知怎麼就發莊稼。楊耳朵拉不下這個臉。他現在最恨的就是大瓦屋家,就是柴知秋夫妻。兩次賣地都是賣給他們家的,當時以為撿了便宜,現在他後悔了。他對天易娘尤其痛恨,這個娘兒們太有心計,時不時送點糧食,看似好心,其實盯著你的幾畝地呢。
天易娘喊他幫忙砍秫秫,其實是好心。她看他家少吃的,曾送過兩次糧,楊耳朵沒要。楊耳朵說:“我還有一畝多地,不賣了,你別總打我的主意!”當時天易娘紅了臉,說:“楊大叔,是天易他爹讓我送來的,沒有別的意思。你收下吧。”
楊耳朵不冷不熱地說:“柴知秋還記得我的好處?”
“咋不記得?他小時候被土匪綁票,還是你抱回來的,他總念叨,你老人家是俺們家的恩人呢。”
“我可當不起恩人。糧食你提回去,我不要!”
天易娘好心好意碰了釘子,實在想不通為什麼。
柴知秋說:“請他來幫忙砍秫秫吧,他是不好意思白拿人家的糧食。楊大叔一生都這樣,算個有誌氣的人。”
結果還是不成。
柴知秋並不缺少短工。
他必須覓短工了。
三十幾畝地,夫妻倆無論如何弄不了,特別農忙時節。萍兒已經下學,就是因為家裏太忙。萍兒隻上了兩年學,卻上到四年級。萍兒聰明,她是上一級蹦一級。萍兒雖說不願下學,但不敢違抗父母。
楊山再有幾天要去城裏報到了,八哥跑來提親,要把小雲說給他做媳婦。
小雲已經下學兩年多了,報考縣劇團沒有考上,後來跟一個草台班子跑了一年多,到處唱戲。最近不知怎麼又回來了。
小雲的名聲一向不好,在學校時和劉老師黏黏糊糊,人們早有傳聞。小雲的爹是個瘸子,根本管不住她,罵時她不響,要拿棍打時小雲撒腿就跑,小雲跑得很快,她爹追不上。有時晚上堵在屋裏抓住了頭發打,小雲也不喊叫,就在黑暗中和爹撕扯,抓得爹一臉是血。家裏終於不再管她。
小雲的心太野。
但小雲平日卻文文靜靜的,人見人喜歡。都說這孩子有點邪門,都讓劉老師帶壞了,說小雲一對奶子那麼聳聳的就是讓劉老師摸大的。又是八哥出來辟謠,說你們這些人就愛胡說八道,人家劉老師就是教小雲唱唱歌唱唱戲什麼的,有時候也在宿舍裏說說話,可從來沒有動手動腳過。有人說你去屋裏看啦?八哥說我去過幾次,都坐得規規矩矩的。那人嘻嘻笑起來,說他們原本坐在一起的,聽到你腳步聲才散開的。八哥啐他一口說好像你見了似的,這麼說人家一個閨女缺德不缺德?
其實八哥說的是實話。劉老師很喜歡小雲,因為小雲不但人長得漂亮,而且善解人意。劉老師是個很有情調的人,比如拉二胡比如愛幹淨比如喜歡散散步比如看到黃昏的炊煙和晚霞會憂傷比如懷才不遇會歎息,但沒人能理解他,連馬校長也不理解。馬校長隻專心於兩件事,一件是專心教書,一件是教完書專心拾大糞曬大糞往家裏拉大糞。劉老師覺得和他無話好說。但小雲理解他,小雲喜歡他的幹淨喜歡聽他拉二胡喜歡陪他散散步喜歡在晚霞滿天和鄉村的炊煙嫋嫋中和他一塊憂傷。他們在一起其實並沒有說過多少話,更多的時候是默默相伴和四目相對。他們隻拉過一次手,沒有任何出格的舉動。小雲很崇拜劉老師。在劉老師心目中,小雲是個多情而美麗的女子。他們的關係僅此而已。
小雲有過想嫁給劉老師的念頭,劉老師也有過想娶小雲的念頭。但都沒有出口。障礙並不在於他們是師生,主要在於他們對各自的前程懷著不同的憧憬。他們都不想把一生定格在這裏,好像一切都還沒有開始。
於是小雲離開學校去闖蕩了。
那些日子是劉老師最鬱悶的一段時光。小雲走了,他一下覺得心裏空蕩蕩的,放了學不是關在屋裏拉二胡,就是一個人到林外散步。小雲走後,二胡拉得斷魂。八哥聽了光想落淚,心想這個劉老師真是個情種,二胡拉得這樣是想人呢。那天晚上,八哥就從小門去了隔壁的學校,她穿一身單衣是剛剛洗過的,她知道劉老師愛幹淨。八哥推門進去的時候,劉老師仍在專注地拉二胡,眼睛微閉著卻有兩顆淚珠掛在腮上,手臂和身子都在搖晃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八哥看了直心疼。那一刻八哥有一種獻身的衝動,她很想給他一些安慰。可她不會說什麼,就悄悄解開兩粒紐扣,半隱半現地露出兩個肥白的奶子,她希望他能丟下二胡朝她撲過來,那時她會抱住他的頭將他攬在自己胸前再拍拍他的腰,他如果要她她會毫不猶豫答應的。那時八哥完全沒有淫蕩的意思,她隻是想安慰他想獻身想讓他開心。劉老師終於發現了八哥,也發現了八哥若隱若現的胸脯,丟下二胡一下子站起來,顯然他很吃驚。但他的神態卻迷惘著,好像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他定定地看住八哥的臉又定定地看住八哥肥白的胸脯,八哥被他看得麵色潮紅局促不安,她不知道自己是打動了他還是嚇住了他。但她很快就相信應當是打動了他,因為在她的經驗中,草兒窪的男人們隻要有機會就對她動手動腳的,隻要動手動腳總是伸手先捉住她的奶子。八哥衝劉老師笑了笑,把手微微張開,隨時準備迎接他。可是劉老師卻原地橫移了一步,現出恐怖的表情,好像準備奪門而逃。這時八哥已把前襟完全掀開,燈影下白花花一片。這是劉老師第一次麵對一個女人裸露的身體,兩掛肥大的乳房如此張揚如此威風凜凜讓他驚心動魄!那一刻他覺得非常絕望。看慣了小雲朦朧如霧窈窕如柳的身材,現在像突然見到一個怪物。劉老師快速移動著腳步,卻不知說什麼好。八哥一下明白過來,羞得無地自容,急忙掩上衣襟,轉身逃走了。
事後八哥直後悔自己太荒唐,自己隻是一廂情願地去討好他,劉老師根本就看不上自己!
和年輕貌美的小雲相比,自己差不多是一頭母豬。
八哥除了後悔,還有深深的沮喪和自卑。
她仍然不恨劉老師。
她奇怪自己恨不起來。
相反她更加尊敬他,他不是那種豬狗樣的男人見到任何女人都眼珠子發綠。
而劉老師永遠隻看中最美的女子。
這才叫好色。真正的好色。
而村裏那些男人隻是好肉!
八哥為自己超然的評判笑了。那時她坐在床幫上正在洗腳,準備洗完腳再洗腚。這也是劉老師的程式。
這時她唯一的擔心是劉老師會輕賤她會不理她。
但沒有。
劉老師在幾天後見到她時仍像平常一樣打招呼,並且還向她致歉:“你看,那晚,都是我不好,我不喜歡這樣……謝謝你……”
他還謝謝我!
八哥回到屋裏就拍著手笑了。
這時公爹馬坡走進來,說你笑什麼哪,八哥說你別管,馬坡伸手就捉住她的奶子說今晚到我屋裏去我得親親你。八哥伸手推開他說先把你身上的馬糞味洗淨再說!馬坡訕訕地站住了,他發現八哥比以前漂亮了,這女人怎麼回事啊。
八哥為小雲做媒是先征得小雲同意的。
小雲在外跑了一年多,越發水靈滋潤了。她已經是個完全發育成熟的大姑娘,隻是眼睛裏多了一點疲憊和風霜。戲班子解散了,隻好回家。可是在家哪裏待得住?村裏像她這麼大的姑娘不是出嫁了就是定了親,這麼一年年拖下去真不知如何是好。小雲回來後來看過劉老師幾趟,但劉老師似乎不如以前熱情了,隻是客氣地和她說一陣話就有送客的意思。
小雲心裏很犧惶,很委屈。前途渺渺,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了。正在這時候,八哥來找她。小雲想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對八哥說你去說吧,我同意!
楊山是誌願軍轉業軍人,又要在城裏安排工作,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再好也沒有了。小雲很興奮。
隻要能離開草兒窪,小雲總是願意的。
但小雲沒想到,她會被楊家拒絕。
先是楊耳朵不同意。
八哥到他家把話還沒說完,楊耳朵就跳起來:“你個娘兒們小看俺楊山?小雲滿世界瘋不知和多少男人睡過覺了,讓俺家吃剩飯哪!”
楊山在旁邊,見爹說得太難聽,說:“爹,你咋這樣說話,人家是個姑娘!”
“啥姑娘?就差沒生孩子了!”
八哥很生氣,也跳起來:“你別欺負人!拿髒水往人頭上潑,人家小雲可是個好姑娘。”
“呸!好姑娘還被她爹拿著棍往外趕?”
“你這個人!”八哥指指楊耳朵,氣呼呼出了院門。
楊山追出去,賠話說:“嫂子,你別生氣,我爹真是的。我看這事以後再說吧。”
八哥回頭說:“楊山兄弟,你別聽你爹胡說。小雲是個好姑娘,你錯過了日後要後悔的。這麼俊俏的女子哪裏去找?小雲往外跑是想奔個好前程,眼下新社會,青年人奔好前程有啥錯?我要不是地主,又這麼大年齡了,也想往外跑呢。”說著又笑起來。她為自己的忽發奇想好笑,其實她哪想過往外跑的事呢。
楊山說:“這事太急,你容我想想。”這天晚上,楊山沒睡好覺。
小雲的事讓他的心有些亂。
對小雲他是有所了解的,當初他們是一同入學的,隻是沒怎麼說過話。那時楊山有一種深刻的自卑感,小雲長那麼漂亮,又得劉老師寵愛,就離得遠遠的。好多同學都知道小雲將來要考劇團,閑言碎語不少。但楊山從來就不這麼看,他覺得小雲怪勇敢的。因為那時他就立誌將來走出草兒窪,脫離家庭脫離貧窮,他在心裏把她看成誌同道合者。但楊山的性格內向,從來不張揚。
他其實一直暗戀著小雲。
七子娶了八音後,他就想如果將來能娶小雲做媳婦就好了。但直到參軍走,楊山也沒向任何人吐露過他的隱秘。因為那時他還不敢往深處想,他有一種悲壯的感覺,說不定死在戰場上,就一切都無從談起。
現在生活終於把小雲推到他的麵前,楊山又有些猶豫。這幾年小雲究竟怎麼回事還不知道,自己去哪裏工作也不知道,工作以後是啥樣子更不知道,他不想早早把這事定了。村長說得對,既然出外工作,就要爭取幹些大事。
主意既定,楊山第二天就提前報到去了。早走幾天,家裏也省點糧食。
楊山走在村外的官道上,沒想到迎麵被小雲攔住了。
小雲一根長辮子搭在胸前,兩眼淚汪汪地看住楊山,說:“你為啥不要我?”
楊山一下呆住了,為她的大膽,也為她的美麗。
楊山回來,並沒有真正見到過她,隻在村道上看到她一個背影。幾年不見,小雲長得愈發漂亮。她的豐滿的身材被裁剪合體的衣服緊緊包裹著,一身曲線畢露,桃形臉流光溢彩,一雙大眼在長長的睫毛下忽閃忽閃的分外有神,因為含著淚花,更顯楚楚動人。
楊山張皇失措,幾乎不敢麵對她哀怨的目光,趕忙說:“小雲,我,沒說不要。”
“那你同意啦?”
“沒,這事讓我想想,好不好?”
“有啥好想的,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罷,我又不是嫁不出去。”
“你看這事,我剛回來……”
“虧你還當過兵。”
“小雲,你不知道,其實我一直在心裏喜歡你的。”
“你騙人!”小雲把眼睜得更大。
“真的!我在朝鮮打仗時,就老怕見不到你了。”
“你娶我不就得了。”
“你看,就是……”
“你爹不同意,對不對?”
“我爹說話……他當不了我的家。”
“想說啥?人家說我作風不好,對不對?”
“我不信。”
“你信!你的態度說明你信。告訴你,我的身子是幹淨的,沒人碰過我。”
“不是,小雲。這事還是讓我想一想,過些日子我還會回來。”
“楊山……”小雲突然哭起來,“我不勉強你,可是我希望你相信我是個好女子!”說罷,哭泣著掩麵跑走了。
楊山呆呆地看著她跑走的背影,一條長長的黑辮子在身後一甩一甩的,忽然覺得這女子很可憐。隻是活得太慌張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