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城。1938年春。童年的柳葉眉坐在一張古色古香的木椅上,懷抱一把琵琶。師父高滿天站在她對麵,表情嚴肅,教孩子彈琴。
高滿天說:“書壇不乏琵琶高手,他們靠的全都是一手童子功。按說你今年已經十歲了,已經過了學琴的最佳年齡,小姑娘最好是五歲就開始學琴,從那時開始練,才叫真正的童子功。那時小孩的悟性最高,等到天目張開,額心會有一隻琵琶眼。柳葉眉,你彈琴我聽聽。”
柳葉眉試著彈了幾個音。“停!”高滿天打斷她說,“你的手指軟弱無力,彈出來的琴音如浮在水麵上的泡沫,那怎麼行!從今天起,要練習你手指的力量。先練人,再學藝。你指頭上的功力不夠,這樣吧,從明天開始,你先別練琴了,到院子裏去練手指功。”
柳葉眉皺著眉頭說:“師父,我不喜歡彈琴!”
“什麼?不喜歡?誰喜歡!”師父說,“我剛才說過,練琴很苦,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這吃苦受累的營生,誰天生喜歡?人天生都喜歡享受,扇著扇子嗑瓜子,抱著暖爐聽小曲。吃鮮魚,吃螃蟹,吃頭湯麵。聽三國,聽水滸,聽西廂。這些個享受的事,是個人就會,不用練,人天生向美。可這些都是達官貴人們的事,富人可以啥都不學,單憑一張嘴,會吃就可以了。可咱窮人不行啊,不趁年紀小,在身上長點本事,長大以後憑什麼吃飯?柳葉眉,師父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教給你的手藝,就是你一生的伴侶,它是最牢靠的。手藝長在自個兒身上,它是你的胳膊腿兒。”
“師父,我想聽你彈琴。”
師父高滿天在江南一帶有“琴王”的美號,他之所以出頭辦這個歌舞、評彈、戲曲、小雜耍混雜在一起的小戲班,追其源頭還是因為他彈得一手好琴。他這琴王的名頭可不是蓋的,他會彈的琴可多了,琵琶、月琴、揚琴、古琴樣樣精通。
師父童年喜樂器,少玩耍,從小跟著自己的師父,把把琴都摸過。雖說是喜歡,但孩子也有偷懶的時候,所以也挨了不少打。他組的這個小戲班名曰“江南小歌班”,說是“歌班”卻以琴類為主,還有一些新編的節目,例如戲曲小段、小戲法之類,唯一可以稱得上“歌”的,就是男女對唱的評彈。
蘇州評彈是蘇州評話和彈詞的總稱。它產生並流行於蘇州及江浙滬一帶,用蘇州方言演唱。評彈曆史悠久,清乾隆時期已頗流行。最著名的藝人王周士,曾為乾隆皇帝演唱過。高滿天的小歌班裏除了評彈,還有其他節目,但讓“江南小歌班”獨步天下的,還是師父那一手“魔琴”,他的指力高超,傳說他的手指曾讓一個來家中庫房偷盜古琴的小毛賊一指斃命。
駐紮在江南一帶的日軍,迷戀樂器的大有人在。日本有一種彈撥樂器從造型上看很像中國的三弦,但彈奏出來的聲音與三弦迥異。駐軍司令小野一郎就很喜歡樂器,偶有雅興自彈自唱一曲,讓副官和翻譯跪在對麵條案前聆聽,聽後要發表各自的感想,例如,《秋曲》要聽出“風蕭蕭兮楓落葉飄零,歸來兮”,《夏夜》要聽出“雨打芭蕉綠,水滴無痕”,《冬之序曲》要聽出“風雪來兮,佳人此去無音訊”。
一日,小野司令正在彈琴給副官們聽,日文翻譯田耳領著一個人急匆匆走進“鐵雪路”日軍司令部。隻見這個男人瓦刀臉,小眼睛,中分頭,手裏拿著一頂禮帽,身上穿的卻是中式綢衣綢褲,見誰都要點頭哈腰一番。此人正是大漢奸李一。
田耳把李一帶進日軍司令部小野一郎的辦公室。小野停止演奏,一臉疑惑地看著眼前這個長臉男人,從發梢看到腳尖兒,又從腳尖兒看到發梢,用半生不熟的漢語問:“你的名字叫什麼?”
那男人立刻點頭哈腰地答道:“我的名字最好記,姓李的李,一二三的一。話說當年我娘懷著我的時候……”
小野猛地一揮手,粗魯地打斷他說:“停止!我問你的名字,沒問你娘。我讓田耳托你打聽的事,有結果了嗎?”
李一湊近小野討好地說:“有結果了!您讓我打聽附近一帶彈琴彈得最好的人,我打聽出來了,他是江南琴王,名叫高滿天。聽說此人精通各種樂器,隻要你能叫得出名字來的樂器,這個琴王他都能彈。此乃高人也。”
小野皺皺眉,反問道:“真的?”
“千真萬確。”
小野性格詭異多變,上一秒還是細聲小嗓的蚊子聲,到了下一秒,突然間如洪峰暴發,大喊大叫道:“那還等什麼?還不把琴王找到這兒來演出!”第二天上午,“琴王”高滿天就被日本人抓走了,到傍晚才被送回來,人被打得遍體鱗傷,因為他拒絕給日軍司令小野一郎演出,所以招來一頓毒打。
“不做亡國奴。誓死不給鬼子彈琴!”
師父這句話給年幼的柳葉眉留下了深刻印象。她又想起父親慘死那一幕,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