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永遠無法預設情節。命運之輪不停向前轉動。
北京金碧輝煌的劇場裏空無一人,空氣中充斥著大戰前的寂靜。柳葉眉獨自一人去看場地,她步行走了很遠的路,她需要在大賽前先去看看比賽現場,這樣好心裏有底。
她沒跟任何人商量,獨自一人前往。
秋天的北京,天氣與南方明顯不同,雖說前一天下了一場雪,但天空依舊澄清碧藍,路麵上鋪著稀稀落落淡白色的薄雪,不冷,也無風,像一個清涼幽藍的新世界。
柳葉眉穿著黑色長呢大衣,腳下一雙黑色牛皮靴子長及膝蓋。她的身影被淡金色的斜陽拉得很長。她走在路邊的一排白楊樹下,身影和白楊樹修長的影子相互重疊,一會兒是那樹的影子吞沒了她,一會兒她又從那筆直的樹影中分離出來,成為一個獨立的存在。她來到北方,隻是想要一個在首都表演的機會,想不到她還遭遇了比賽之外的一些事情。
舞台上,深玫瑰紅的大幕向兩旁安靜地敞開著,想要走入其中,仿佛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北方室內有暖氣,柳葉眉脫掉大衣,裏麵隻穿了後天的演出服—一件嫩綠色夾旗袍。她噔噔噔快步走上樓梯,登上舞台。她在舞台上走了一個來回,然後在舞台中央停下來。
一束燈光從頭頂上傾瀉下來。大概是上次演出忘記關掉,在玫瑰紅的大幕裏,這束光亮就像花蕊一樣靜靜生長。柳葉眉置身其中,想到一天後的演出,心思起伏。舞台下麵,一排排圓弧形的大紅座椅齊整地空著,沒有人來回走動,更沒有一點聲音。
就在這時,舞台下麵突然出現了一個人,由於下麵光線較暗,看不太清他的麵孔,隻能看清他的輪廓。那是一名穿黑呢大衣的男子,頭戴一頂英式禮帽。六十年代初,已經很少有人這樣打扮了—柳葉眉的心突然“突突突”跳得很快,難道是他?
“柳葉眉,你好嗎?”
“真的是你,老甘?你嚇死我了!你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說來真是巧了,剛到這家劇院來跟一位老朋友告別,寒暄完了到劇場來看一眼,也許你不知道,我曾為這家劇院畫過舞台背景,有感情。我剛一走進劇場,就看見了站在舞台上的你。”
“告別?你要離開嗎?”
“是的。”
“要去哪裏?”
“先去香港,然後轉機去美國。”
“跟家人團聚?”
“是去離婚。”
“噢。”
他倆一個台上,一個台下,仿佛隔空喊話,進行到這兒又突然進行不下去了,相互僵持著,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又不知從何說起。
柳葉眉說:“三天之後,我在賓館等你。我得把這場比賽應付過去。”
老甘說:“祝你成功!”然後揮揮手,轉身離開。
望著他的背影,柳葉眉愣了足足有五秒鍾,她忽然想起什麼,快步衝下舞台,沿甬道追了出去。
“老甘!”她衝著他的背影喊。
老甘回過頭來,用那樣一種迷茫的眼神看她。她走近他,兩人麵對麵站著,相互看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遠處的馬路上車來車往,自行車急速穿梭,沒有人注意到他倆。
她身上嫩綠色的旗袍,在初冬深棕色的街道上顯得極為跳躍。對麵是一個穿深色大衣戴禮帽的男人,他倆站在那裏說話的側影簡直就像一幅三四十年代老上海的電影海報。如果有人恰好騎車經過那裏,瞥見他倆,一定以為在這個晚霞滿天的傍晚,自己一不小心掉進了一幅畫裏。
在柳葉眉最不該遇見老甘的時候,他卻像影子一樣自動出現。如今她事業蒸蒸日上,婚姻穩定,母女團聚,小日子算得上幸福,老甘偏偏在這種時刻出現了。老甘,在她眼裏就像前世的戀人。經曆過“解放”這樣的社會大變革、大震蕩,像柳葉眉這樣的小女子,人生的小船,早已起起伏伏,幾經曆練,已變得不那麼在乎兒女情長。但麵對昔日戀人,她依舊有那麼一種喘不過來氣的感覺,昔日重來,宛若夢中。
“我還沒有告訴你,我旅館的房間號。三天後,你到哪裏來尋我?”柳葉眉望著老甘說道。
“鼻子底下有嘴,我不會打聽啊。”
“何必那麼麻煩?”柳葉眉笑了起來,“我和你,我倆之間從來就沒有簡捷過,從來都很麻煩。不是嗎?”
“這可能就是命吧!”
柳葉眉從包裏掏出圓珠筆和一個小本,在上麵沙沙地寫著字。老甘看著她寫字的手,想起她彈琴唱評彈的樣子,心中忽然一痛。“她是仙女啊!對我來說她一直在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