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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母親和丈夫趙春雷先後去世,她獨自一人過著安靜冷清的生活,再加上外麵鬧運動,她自然把所有興趣愛好都削減為零,一支小楷毛筆就是她的全部生活,晨起研墨展紙,喝上一杯清淡的豆漿,然後開始抄寫偉人語錄。所有舊書都被清理,不可再用,破四舊,古書都被人抄去焚燒了。

她練小楷毛筆字,隻為靜心,並無實際用途。她已經過了四十歲,忽然體會到了一種想要清靜的心境,縱使外麵喧囂熱鬧,大字報貼滿樓道,她關起門來還是可以靜一靜的。為了防止高音喇叭的日夜“轟炸”,她特地找人重新封了窗戶。獨來獨往,與世事並無牽連。

人的弱小她早有體會。童年時在南京,原本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九歲那年日本人的一聲炮響,炸碎了她的整個生活。她親眼看到鬼子的刺刀插進父親的腹腔,鮮血直流。又親眼看見母親受人淩辱,被鬼子推搡著弄上軍用汽車,揚長而去。

九歲,她變成一個孤女,幸虧有戲班子將她拾了去,才不至於凍死餓死。她是見過生死、經曆過苦難的人,她是一個懂得順境和逆境都要以平常心對待的女人。寵辱不驚,溫和待人。不要稍有風吹草動,就兔子般驚跳起來,狂奔不止。她以靜製動,修繕內心,讓內心的疤痕慢慢愈合。

長大成年,好容易有家、有母親、有丈夫、有女兒,以為這樣的花好月圓能夠長久,卻不知輪回來得這樣快,轉瞬間又是兩手空空,丈夫、母親相繼離開,女兒又有了自己的生活。花園裏繁花落盡,萬木凋零。這天半夜醒來,柳葉眉睡眼惺忪中,似乎看見丈夫站在床前,一言不發,輕飄飄如紙人。

“春雷,你去了哪裏?”

“很遠的地方。”

“去幹嗎?”

“我還能去幹嗎?去打仗嘛。”

“敵人趕走了嗎?”

“敵人還在門後。我趕了來,是為辭謝。夫人辛苦。”

“一家人,說什麼辛苦不辛苦。”

“春雷,你的手怎麼這樣涼?”

他把手抽出來,說:“我要走了。”

她睜開眼,看見他的中山裝掛在床頭。她記得這件衣服幾年前早已收入箱底,如今它自動跳出來豎在這裏,一定是他的魂來過。他要幫助她,幫她恢複元氣,一家人雖不能再次團聚,但家裏至少可以多些人氣,溫暖一些。

女兒回來,家裏增添不少人氣。萬紅和薛一冰都在本市工藝美術廠工作。小薛是繪圖員,專門往花瓶上繪製圖案。小薛對古董瓷器很有研究,柳葉眉跟他說家裏有個古董花瓶“雍正粉彩”,說有時間想請他鑒賞一下。小薛說,媽您謙虛了。您是前輩,我該向您討教才是。這孩子真會說話,話說得柳葉眉心裏極其舒坦。

柳葉眉這邊生活和美,楊細雪那邊倒又生出事端來。

這天,柳葉眉挎著菜籃子上街買菜,遇見一左一右領著兩個孩子在街上走的楊細雪。她們迎麵相遇,就站下來說話。她們從年輕時就認識,浮沉半生,有時吵,有時鬧,有時又和好如初。她們的故事,是最典型的“兩個女人的故事”,曾經愛戀同一名男子,是情敵又是故友。曾經從事同一行曲藝,同是琵琶女,解放後在同一個曲藝團工作,同樣被後輩藝人尊稱為“前輩藝人”“評彈藝術家”。然而,她倆走上的道路卻完全不同。柳葉眉對評彈藝術始終不離不棄,不管大環境怎樣惡劣,她都沒有放棄藝術,不能彈琴就鑽研琴譜,練小楷毛筆字,整理評彈話本,樂在其中。

楊細雪則陷入家庭瑣事之中不能自拔。丈夫因受不了她整日懷疑、跟蹤、無休止的盤問,索性跟她鬧翻了,跟單位裏的一個叫夏琪琪的打字員要好,氣得楊細雪嚷嚷著要自殺。

離婚時,高子文淨身出戶,走的時候隻帶了一件演出時穿的大褂,別的什麼都沒帶。兩個孩子趴在窗台上“爸爸”“爸爸”地叫,高子文頭也不回地走了。可惜好景不長,高子文跟夏琪琪剛結婚半年,急風暴雨式的政治運動就來了,夏琪琪愛上造反派頭頭胡曉軍,公開宣布要跟高子文劃清界限,高子文的婚姻再次麵臨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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