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吃鱔絲麵的那個下午,楊先生提出了要帶柳葉眉去上海的事情。那家點心店在南方典型的巷子深處,路兩旁有青苔。他倆一前一後地走著,柳葉眉忽然覺得心跳加快,仿佛前麵青灰色的磚牆後麵有一扇木門,隻要“吱扭”一聲推開那扇門,他們就可以回到過去,回到年輕的時候。光陰可以像布匹一樣剪一段回來,那匹布還是全新的。
可惜那扇門並不存在。擺在他們麵前的是精美絕倫的兩碗麵。
這鱔絲麵一定要趁熱吃。楊先生遞過筷子,眼睛殷殷盯著柳葉眉的臉。“趁熱吃。”他說。
他盯著她挑起麵來放進嘴裏,看她就像服下一片藥劑。她大概是被燙了一下,眼睛閉起來一下又睜開,很可愛的表情。楊先生在旁嗬嗬笑了起來,柳葉眉嗔怪道:“你還笑。”
“鮮不鮮?”他問。
“還可以。”
“你今天找我來,一定不隻是吃麵吧?”
“是有事找你。不過你先吃鱔絲麵,涼了就不是這個味了。”
“你先說。”
“你先吃。”
“你不說,我吃不下。”
楊先生說:“好吧,那我說。我母親今年90歲高齡了,她老人家想聽一曲評彈,我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就想你能不能跟我走一趟,去為她老人家一個人演唱一曲?”
“去哪兒?”
“上海。”
“那還等什麼,明天咱們就出發!”
事情就這麼順利地解決了。
第二天,楊俊才帶著柳葉眉登上了去上海的火車,一路上,楊先生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會兒剝個桔子,硬往柳葉眉手裏塞,一會又唱歌又打拍子,如果施展得開,他恨不得在車廂裏拿大頂、翻筋鬥,再招呼全車廂旅客都來觀看才過癮。
在上海的一幢高級公寓裏,柳葉眉見到了楊先生的母親周麗娜。令人吃驚的是,90歲的老母親依然很美,思路清晰,在她口中楊先生仿佛還是一個孩子,她依舊逼問:“俊才,你和小眉,你們倆什麼時候結婚呀?”
楊先生忙把話題岔開。“媽,您不是想聽評彈嗎?人家柳葉眉把琴都帶來了,要不然現在就聽一段《白蛇傳》?”
老母親周麗娜說:“那要看人家小眉的意思了。”說話的時候表情羞澀竟有些像個少女。然後,她看到柳葉眉打開琴套,拿出琵琶,轉軸撥弦。靜默三兩刻,如有清靈靈的泉水從她指尖流出,開始是細的,柔的,弱的,然後逐漸變成乳白色的綢緞,淩空而舞,遮天蔽日。
“真是太美啦!”
曲畢,老母親掌聲響起,真摯熱烈,雖是一個人的掌聲,但在柳葉眉聽來,猶有千軍萬馬踏歌而來,讚美和鮮花在眼前瞬間堆成了山,這一生,能為一兩位像老母親這樣的知己演奏一回,何等滿足。
第二天,楊先生的母親拿出貴重禮物相贈,一對祖傳的玉鐲。柳葉眉知道,母親誤會她跟楊俊才的關係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看見楊先生一個勁兒地給她使眼色,隻好先收下。上海之行非常圓滿。
回到雲城,楊先生正式向柳葉眉求婚。柳葉眉拒絕了他。楊先生說他知道柳葉眉心裏一直有個人。他們都不說出那個人的名字,但也心知肚明,知道那三個字是“甘嘉義”。老甘一直住在柳葉眉心裏,沒緣由的,她就是喜歡他,想要等著他。
“用一生去等一個吻?”
“是的。”
楊先生說:“那我也可以等。”
柳葉眉說:“就別等了,你歲數也不小了,趕緊成個家吧。”
楊先生笑道:“怎麼連你也說這種俗話?口氣倒像我媽。”
柳葉眉也笑。“我要是能活到你媽那個歲數就好了。她老人家身體倒是真好哦。”
是啊,一輩子不打針,不吃藥,這輩子除了生我住過幾天院,一輩子就沒上過醫院,身體太好了,樂觀開朗,精神頭足。柳葉眉,你的身體跟我媽好像有一拚,你要是活到90歲,那我就得100歲了。
“活得長並不難,難的是不僅要活著,還要活得硬朗,耳聰目明,米飯還能吃一大碗,紅燒肉還能來好幾塊。見人就聊天,還愛打抱不平,有時候,你感覺她活得就像個年輕人一樣,甚至有時比年輕人還活潑。”
“真好!”
“我媽常說的一句話:女人來到這世上,是來找樂子的,不是來受氣的。”
“是的。讚成!”
“她還特愛逛商場,一逛起商場來比我走得還快。買衣服都買顏色鮮亮的,裙子買了幾百條,還是要買新的。錢對她來說就是為人服務的,她從不在乎花錢,也不太會理財,這輩子她從來不缺錢花。人各有命,她的命就是富貴安逸,遊戲人間。”
“柳葉眉,還是那句話,我可以等你!”
“我也還是那句話,別等了,聽我彈琴吧。”
她撥動琵琶,琴聲幽幽,如泣如訴。楊先生坐在柳葉眉對麵,兩人就像已經對峙半世紀的兩座山峰,在旋轉中二人的位置不斷變化,背景也在變,時而是蔚藍的大海,時而是鮮花盛開的村莊,時而是落葉飄舞的秋日大道,時而是深藍色的星空,這種奇妙的變化令兩個當事人都略感驚訝: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