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蟲火車”總算離開了三岔那條可詛咒的道岔子,燒著木柴,喘著粗氣,搖搖晃晃,走走停停,沿著龍江河穀西行。經過洛東、洛西,來到了重鎮宜山。
生活更加艱難了。師生們雖然一天隻喝一頓野菜粥,悶罐車廂裏貯存的大米已經告罄。章校長通夜無眠,盤算著用什麼東西去換點兒糧食--國民政府印的法幣鈔票根本沒人要,難民與農民之間進行著最原始的以物易物。可是,學校有什麼呢?
“唉!書呆子啊……”周立言心中罵了一句。他想到在柳州掛起被單地圖給難民們講課的時候,有人以銀元、金戒指和金牙交“學費”,卻被章校長頑固地退了回去。這不是十足的書呆子麼?如果收下那點金銀,現在至少也能換兩鬥苞穀粒兒呀。
李長辛果然煮了一鍋苞穀粒兒野菜粥。由於是當年的新苞穀,嚼起來又香又甜。可誰也不知道這些苞穀是從哪兒來的。
章校長有一塊14K的金殼懷表。這是師生們經常看得見的--他每次講課、講演,都習慣地把懷表放在講台上,以保證不超過時間。即使在小站三岔的草地上講課,他也隻講五十分鍾,讓學生們到河灘上去跑一跑,或者洗個臉,涮涮腳,玩十分鍾再回來聽課。今天,他下意識地伸手到衣兜裏掏表,那隻手在兜裏停了一小會兒,他的嘴角也抽搐了一下,又空著手縮回來……李長辛的眼圈卻紅了。
“換了兩鬥苞穀粒兒!”李長辛悄悄告訴周立言。
“呀!這是他父親……唉,當了一輩子水手,留給他的紀念品呀。”周立言感歎著。
這件事在師生當中悄悄地流傳開了。當大家手捧飯碗,喝著苞穀粒兒野菜粥的時候,真是饑腸轆轆也難以下咽呀。
每天吃飯的時候,大家心裏難過,都不說話。說什麼?一肚子話又怎麼說!說對不起校長麼?還是說這一天僅有的一頓苞米野菜粥可以不吃?吃完了這兩鬥苞穀粒兒又吃什麼……不說話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細心的劉小姐發現,每當端起碗來,就有一個人悄然落淚。
這個落淚的姑娘是哈玉。學生當中,哈玉年齡最大,是十七歲的大姑娘大姐姐了。最懂事的也是她。哈爾濱人,高個子,身上的許多半圓球已經悄悄地鼓起來,甚至自己都覺得這是一種害羞的事情。劉菊淡隻比哈玉大三歲,與其說是師生,毋寧說是朋友和姐妹。她倆最要好,可以互相傾訴一些小姑娘們聽不懂的悄悄話。
“哈玉,你哭什麼?”劉菊淡在剜野菜的時候悄悄問她。
“章校長太可憐了……”哈玉又紅了眼圈。
“他,是校長呀。全校十六個人要吃飯,他把自己的懷表拿出來換苞穀,隻能令人欽佩,卻不能說他可憐,是不是?”
“劉小姐,您來的時間短,隻知道他是一位可尊敬的校長……”
“對,你和他相處的時間長……除了校長,你覺得他還是什麼呢?”
“是親人!”哈玉脫口而出,又補充一句:“是父親。”
劉小姐笑笑:“你拿他當父親,不象吧?他沒那麼老,你也並不小啦!”
“是父親……”哈玉紅了臉。
“他還沒結婚呢,怎麼會當父親?”說了這話,劉菊淡見哈玉的臉更紅了,心裏有些後悔,轉了口風:“你知道他為什麼獨身嗎?”
哈玉低頭不答。事實上她也真的不知道。
關於章校長的身世,劉菊淡和哈玉都很關心--這種大姑娘的關心包含著她們自己也不敢深究的神秘成份,因此,是羞於開口打聽的。劉菊淡隻從周、王二位老師和李長辛嘴裏偷聽到若幹片斷,又在自己心裏象七巧板那樣拚到一起,才湊出了一個大概的輪廓。
章樹人祖籍廣東,父親是港英輪船公司的一名水手,後來僑居英國。章樹人就出生在倫敦郊區。他在劍橋大學畢業之後回到了中國,在北京大學任教。大概是“一二九”學潮的前前後後吧,他常到長辛店去給鐵路工人夜校義務講課。從此跟鐵路上的人有了交情,才當了扶輪中學的校長。
這些身世,章校長倒是對鮮於國風講過幾句。那意思是說,不論中國、朝鮮,還是英國、美國、法國、蘇聯,現在都是同盟軍,都在對法西斯軸心國作戰,所以鮮於先生完全可以把扶輪中學當成自己的家。
從鮮於國風的眼裏看,章樹人既然出生在英國,那就是大不列顛聯合王國的公民;象他自己一樣,也是個外國人。沒承想,他把這個看法說出來之後,立刻遭到了劉小姐的斥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