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院門,穿過青石鋪地的第一進小院,領路人又站在月亮形的腰門口躬身說著“請進!”通過腰門,是第二進小院。院中有金魚缸和梧桐樹。領路人已掀起西廂房的竹簾,又說著:“客房請茶!”
事實上,賀舉人的宅第共有七進,也就是一連串的七個小院,頗象北京賣的冰糖葫蘆。雖然沒有雕梁畫棟、碧瓦粉牆,但在這南國苗寨,已經是上上等的人家了。此時章樹人校長並不知道已經進入“千戶”侯門的深宅大院,隻以為這是個小康之家吧。
西廂是客房。過於笨重的紅木桌椅擺得太多太滿,反而淹沒了它古色古香的雅氣。好在壁懸字畫,對,字畫!這可是難民校長久違的玩意兒了,立刻給他帶來一種亂世桃源的感覺。舉目四望,連丫環端來蓋碗茶也沒留神。
賀舉人過屋見客來了。他是一位古稀老人,麵容清瘦,腰背微駝,手捧白銅水煙袋,腿腳倒還穩當,緩緩地跨過門檻,被丫環攙扶到主位落座,未開言,先吹紙篾子抽煙,咕嚕嚕,咕嚕嚕,從頭到腳的打量著不速之客……
章樹人主動說明了來意。發現主人眼不花、耳不聾,搖頭晃腦地聽得挺起勁兒,水煙袋的呼嚕聲也加大了許多,就又把扶輪中學的沿革情況訴說了一遍。說到傷心處--四位生死與共的教員帶走了八名學生孤兒,自己身邊隻留得長辛兄弟和義女萍萍時,他紅了眼圈兒,聲音哽噎,再也難言了……隻見賀舉人招招手,那領路的中年男子便幫著丫環送上酒來。
錫壺錫碗,端在手裏沉甸甸的。三大口米酒落肚(章樹人發現賀舉人還能空腹豪飲,隻嚼了兩片醃薑,令人佩服!)賀舉人打開了話匣子,“請放心!老朽也是讀書人呐……”
原來,他是清末的皇榜舉人。嚐過十年寒窗苦,往返三年,徒步晉京趕考,住過北京前門打磨廠的小店,也坐過安定門裏國子監的硬板凳。他讀過康梁變法的新書,青壯年時也有過種種抱負。還鄉之後,官場失意,又在本村本寨為賀家祠堂辦過私塾。隻是如今人老了,世道變壞了,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容老朽三日,灑掃門庭,迎師藏書……”
沒想到賀舉人是漢族,同為炎黃子孫,又都是孔夫子的傳人,章校長大喜望外。二人又攀談多時,商定開放賀家祠堂,作為校址,講課和生活起居,悉聽章校長安排。特別是這個祠堂還有一筆香火錢:附屬於祠堂的十畝水稻田;一個桔柚果園,約有八十棵“掛果”的老樹;一片山坡墳地,也有些鬆柴樹,那自生自落的鬆塔果是上好的燃料;以及門前這個小池塘的半邊(另外半邊則屬賀舉人所有),養魚不多,蓮藕及荷葉還值些錢。這些都是賀姓家族的“公產”,可以撥出一部份來興辦學堂。賀家子弟讀書,照例減免學費;本村旁姓子弟,也隻收很少很少的一丁點兒“束脩”,視為尊師重道的心意。所有這些事情,賀舉人一兩天之內就設酒遍請族長“公議”,保準按期實行。但這“公議”的儀式不可免,所以必須“容老朽三日”。
章校長是細心人。聽他講到了家族“公產”和族長“公議”等等之後,便故意引經據典地說了些“有教無類”的話。實際上是怕自身變成了賀家“私塾”的教師先生,按他們的什麼規矩行事,拒旁姓子弟於賀家祠堂之外……賀舉人深明大義,立刻笑著說:“孔夫子乃萬世師表。有教無類乃吾輩身體力行的道義。章校長大可放寬心!”
這簡直是一次十全十美的“遷校”談判呀!真沒想到,“扶輪中學”瀕臨絕境又逢春。
三天之後,章樹人和李長辛,各挑一擔籮筐,帶著義女章麗萍,便住進了寬寬綽綽的賀家祠堂。那位領路的中年男子,原來也是漢族,本姓郭,現在改姓賀了。他在山下鄉公所當過文書,識文斷字,能寫會算,五年前被賀舉人要上山來當了個大管家,既管舉人家的各項營生,又代管賀家祠堂諸多“公事”,頗有實權。然而,他畢竟是外來戶,在本寨根基淺薄,又生性謹慎,仰人鼻息,所以吃穿舉止,絕不講求排場,又待人和氣,活象一名跑腿的聽差。
籌備開學的事宜,卻由他一手操辦。
“賀管家,這搬運圖書的事兒,宜早不宜遲呀!”章校長說。
“賤名賀老七。聽校長吩咐!”他站在祠堂院子裏,連進屋坐坐都不肯。
他口氣極其謙和,態度也很恭敬。但是商量半天,行為卻很不慷慨--偌大的山寨界牌嶺,一百三十多戶,卻僅僅能夠派出兩名半癡半傻的男子協助背書。……幾天之後,章樹人摸清了原因--那些不癡不傻的人全都不敢下山,一怕撞見鬼子兵,二怕引來了國軍,三怕鐵路上的許多炸藥包突然爆炸……這都是實情,也就不必到賀舉人麵前去告大管家的狀了。
鐵路越來越變成了真正的“死亡之路”。留在各車廂裏的病人、老人,大都凍餓而死,也許已經死光了。附近的團丁和村民,就象哄拆沒主的破房屋一般,也已經輪番前來洗劫許多次了,不但把棄車登程的難民遺物搶得精光,而且把客車車廂的門窗、座椅也拆光了,包括“毛蟲火車”車廂底下懸掛著的木板和麻繩、鉛絲。一言以蔽之,凡是多少有點子用處的東西,哪怕是劈碎了的車廂內襯木板哩,也都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