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親身參加過湘桂大撤退的人,也許難以相信下麵的故事……
任何事情都會走向它的反麵。從前是難民怕土匪,現在逐漸轉化為土匪怕難民了。
為什麼?天氣越來越冷,食物越來越少,難民越來越多,連樹皮和草根都吃光了,古驛道經過的大小村寨,能吃的東西也被吃光了……真正的饑寒交迫呀!打狗河穀裏孕育著一種爆炸性的局勢……饑民難擋!
離古驛道較遠的村寨,那裏的民團土匪卻不了解此種情勢,依然為非作歹,前來搶人劫財。結果形勢大變:難民們不是任人宰割,不是東躲西藏,而是見了土匪就追!象餓虎一般地猛追!成千上萬人緊追!漫山遍野,象潮水般地湧過去!喊聲震天,象衝鋒般地追過去!十裏八裏,窮追不舍!越是槍響處,難民來得越多!追進村寨,就象遮天蔽日的蝗蟲落在田間,任你打殺,全然不顧,幾小時之內把一切都吃光!把糧食都搶光,甚至還奪回了若幹被土匪搶劫的衣物。然後,在空空如也的村寨裏留下幾百具屍體,又浩浩蕩蕩地登程了!
這大概是中華民族史上一頁獨特的記錄吧?不知道世界各國的曆史上,或者人類的戰爭史和民族遷徙史上,有沒有此種記錄?即便有,恐怕也不會如此強烈,規模如此宏大,代價如此慘重!四百裏打狗河沿岸的村寨、部落,百姓們同樣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卻養活了這百萬難民。這條氣勢磅礴的難民長龍,不是鐵流,而是百折不撓的人流!寧死不當亡國奴的精神洪流!驚天地而泣鬼神的生命之流啊!
四十年後的今天,曾為扶輪中學初中一年級的稚幼學子,餘思燕提起筆來書寫這段史實的時候,她的筆尖流出來的不是墨,而是血。
事實上,那條難民長龍已經化身為數十條饑餓的遊龍,離開了狹窄的古驛道,在一百多裏寬的打狗河穀裏齊頭並進、遊弋穿行了。他們分頭搜尋著一切可以果腹的東西,包括冰雪、棉絮和觀音土。
俗話說,“亂世出英雄”。自從失去了劉菊淡和鮮於國風,周立言一夜之間變成了鐵石心腸。憑著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超群本事,很快就自然形成了一條遊龍的首領。他率領的這支難民大軍,仍然比三個真正的步兵師龐大,而且目標明確,常走捷徑,往往率先衝進尚未遭到難民“洗劫”的村寨,獲得較多的“軍需品”,因而更加“兵強馬壯”,左右逢源,遊刃有餘。
別的遊龍,也都擁立了自己的饑民領袖。大都是變成了鐵石心腸的勇敢分子。率隊衝鋒,身先士卒。走了彎路也無人知曉。撲入空寨也毫無怨言。沿途減員又沿途補充。強烈的求生願望,促使他們在這無路的荒灘上硬是踩出了一條條生路。
數十條齊頭並進的遊龍過後,原本荒涼的打狗河穀裏更荒涼了!隻剩下一些零星的老、弱、病、殘者,象離群的孤雁,落伍的傷兵,一息尚存,還要進行最後的掙紮,越拉越遠地在雪地上蠕動……
這星星點點的落伍者當中,便有攙扶著鮮於國風的劉菊淡“先生”。她咬緊牙關,把鮮於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拽著,緩緩邁步……
十天以前的那個夜晚,她從火屋裏背出了昏迷不醒的鮮於國風,就漸漸的追趕不上難民長龍,變成了離群的孤雁。……她找到一處破廢的木炭窯,就象野兔絮窩一般,“啣”來一叢叢荒草敗葉,在炭灰“床”上搭了個巢。又用許多枯枝荊棘,堵住窯洞低矮的半圓拱門。這就是她搶救傷員的黑色病房了。
打狗河穀裏的村寨,很少磚瓦房。他們也不會燒製磚瓦。但他們會燒製木炭。最好的木炭,是白炭和青鋼炭。它的燒製工藝,是把砍成三尺來長、雞蛋粗細的青鋼樹枝幹,當然也有別的樹枝條啦,不過“青鋼棍”是最上品,碼放在一個相當嚴密的大肚小口有如甕形的炭窯裏;窯床下邊有如爐口,用碎枝敗葉引火;待窯內的木棍均勻地燒燃了之後,窯把式則根據“火候”及時封窯--象關閉爐門似的,將爐口砌死、抹泥,斷絕風源。窯內維持著高溫,卻失去了氧氣,那些木柴也就漸漸地變成木炭了。火候過大一些的,木炭表層燒成白色的灰,叫做白炭,大都賣給城市有錢人家在屋裏生炭火盆用,文火無煙,由於耗費的木柴多,所以賣的價錢也貴些。火候恰到好處的,從表層到心裏一色黝黑,火力強旺也無煙,如是“青鋼棍”燒成的,敲擊時能發出一種“鐺,鐺”的金屬之聲,則是上品青鋼炭了。此種尚未燒“乏”了的青鋼炭,則大多賣給黔桂公路上的“木炭汽車”,代替汽油。劉菊淡從衡陽去耒陽時坐過這種木炭汽車,它的馬力不足,跑起來“嗡嗡”響,上坡時就大聲“喘氣”,象個哮喘病人上樓梯,走幾步就停一停--此時,汽車司機的助手便拿個木製的三棱墊木跟在車邊,隨時隨地給汽車輪子“打掩兒”,免得它倒溜下坡。然後便使勁搖那“一氧化碳發生器”的風扇,又是一陣“嗡嗡嗡”,炭火吹旺了,氣兒充足了,汽車繼續爬坡,助手繼續手拿墊木跟著跑……這種木炭汽車,不但西南公路局普遍使用,在湘桂、黔桂、川黔和川陝公路上慢跑;就連貴陽、昆明和“陪都”重慶的公共汽車,也都裝上了一個燒木炭的“一氧化碳發生器”,老牛般地在大街上喘息著。而這種汽車燒木炭的發明權,的確屬於中國人,在全世界範圍內大概尚未引起爭議。它與燒劈柴的“毛蟲火車”屬於同一級別的科學專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