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看不見,而且聽不見。今夜沒有風,連風吹枯枝的嗚嗚聲也沒有。沒有耒陽杜甫祠堂的蟬鳴;沒有柳州饅頭形小山包上的蛐蛐兒叫;沒有露宿三岔時水稻田裏的蛙噪;也沒有難民長龍發出的呻吟和哭喊聲。
在這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的世界裏,劉菊淡第一次感到了死亡的恐怖。她曾經想到過死。在花園飯店,在東江車站,在農舍的火塘邊……如若被獸蹄踐踏,就一頭撞死。她不怕死!可是,現在漸漸想到,死亡就意味著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不知道……而且是永遠,永遠……啊,不能死!
我剛剛活了二十歲(實際上是二十一歲了,她不知道已經跨入了一九四五年),為什麼就那樣“永遠”死去?我要活!
幸虧身邊還有另一個人的呼吸聲。對,另一個人。加上我自己,就是兩個人。兩個人的呼吸聲,有呼有吸,就足以證明這全黑的小天地裏還有空氣!還有生息啊!
她失眠了。眼睛瞪得發脹,看不見,也睡不著……她想看看星星,想聽見一點兒大自然的聲音,如果能看見星光下的白雪,也許眼球就會感到涼爽、舒適,不再脹痛……其實,她想要起夜,到炭窯外麵去小便。自從鮮於國風甦醒過來以後,她增加了若幹避諱的事兒,兩人睡在一個草窩窩裏,也是顛倒著頭,互相抱著對方的腳--還要走路嗬,千萬不能凍壞了腳。
她悄悄抽身坐起,聽聽鮮於的呼吸聲,還在熟睡之中,才放了心,又輕手輕腳地挪開堵著窯洞半圓形小拱門的柴禾,鑽了出去。
天上果然有許多星星,也可以說是萬點寒星亂眨眼。星光下的雪地是銀灰色的,象沙漠披了月光,踩上去吱吱響,證明此處有聲音。外邊畢竟冷得多,她打了個寒噤,係好褲帶就往回走,忽然聽見鮮於的呼吸聲傳出窯外,“呼哧,呼哧”的,響聲大了好幾倍。不好,一定是冷空氣鑽進炭窯,刺激了他的氣管,又要咳嗽了。
她不敢再看星星了,立刻鑽回窯門。就在她彎腰探頭的刹那間,猛然看見窯裏有兩顆綠色的小星星!有如磷光鬼火,距離自己的眼睛不過兩三尺遠。那“呼哧,呼哧”的響聲就是從綠色小星星下邊發出來的!
劉菊淡頭皮發炸,渾身千百條神經一緊,嚇了個跟鬥,倒坐在窯門外。一隻餓狼乘勢猛撲出來,張著又長又尖的血口,直朝劉菊淡的咽喉咬將過來……也許是劉菊淡坐在了鬆軟的雪坑裏,身子向後一仰;也許是這隻狼太餓了,撲得太猛--它撲過了頭,沒咬著人脖子,反倒吞了一大口雪。
餓狼的兩隻前爪撲過了劉菊淡的雙肩,也插進了雪窩窩裏。狼身子卻正好壓在了人的身上。餓狼雖然咬了一口雪,但它並未撲空,獵獲物已壓在身下,憑經驗,隻消倒退一步,就能重新咬住脖子。所以它並不騰身跳開,而是匍伏著往後挪蹭身子,免得獵獲物抽身跑掉。劉菊淡出於人類的本能,既然無法脫身,索性死命地摟住了餓狼的上腰,兩條腿也擰麻花般的扣緊了狼的下腰--真妙,這隻狼再也無法挪蹭身子--它的大長嘴怎麼也咬不著人脖子了……餓狼大怒,等於“懷”裏墜著個百十斤的大活人,咬又咬不著,走也走不動,便在雪地裏打起滾來,拚命要把這個“累贅”甩掉。
三滾兩甩,倒把劉菊淡摔明白了--原來這種“短兵相接”的姿勢,使惡狼的尖牙利爪全都失去了“用武之地”!不能死,我要活,那就把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將它緊緊摟住吧!隻有這唯一的辦法了……
第一個念頭閃過:堅持!鮮於會趕來……
第二個思緒一飄:李長辛講過,獵人就這樣累死過老虎……
第三個觸覺喚醒了偉大的思想--脖子!為了不讓惡狼咬住人脖子,她把腦袋緊貼在狼脖子底下……毛茸茸的狼脖子就在我的嘴邊。這也是你的咽喉要害嗬!你有牙,難道我就沒有牙?!
惡狼原本是一隻餓狼,翻滾了一陣之後,折騰的勁頭已經減弱。劉菊淡聽得見它喉管裏呼嚕嚕的哮喘聲--原來喉管離得這麼近,隻隔一層狼皮!咬!咬斷它……!
惡狼突然猛勁地狂翻亂跳起來--它嚇壞了!原來這隻獵獲物不是豬,更不是綿羊,而是一隻專門吃狼的“貼身虎”嗬!它劇痛難熬,瘋狂地亂抓亂滾……
一股粘熱的狼血噴射到劉菊淡的嘴裏、鼻孔裏、眼睛和耳朵裏……滿嘴狼毛,呼吸窒息,又陷入了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的危險境地……但她心裏明白:這是真正的生死之交!
又一個念頭閃過:如被甩掉,一口咬死!
思緒一飄:我也能把你咬死!
劇痛的感覺:惡狼的利爪已經撕破了她背上的衣服和皮肉……
最後的感覺是一切都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