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山寨界牌嶺的賀家祠堂門前,懸掛起長長的鞭炮,卻沒有點響。賀舉人堅持要放鞭炮。章校長知道山下有鬼子,建議等打敗了日寇那天一塊放。結果是聰明的大管家賀老七提出折衷方案:將這一長串小紅辣椒樣兒的鞭炮在大門口掛它半天兒,增添喜慶的氣氛,然後再收起來,免得它象機關槍似的一響,招惹日本兵上山。
前幾天,賀家祠堂已經敞開大門,由大管家領著鄉親們進來參觀“字紙”和散發香味的白樟木課桌。今天開學,賀舉人親自到場,給章校長作揖,算是代表本村本寨、賀氏宗族,把子弟們“拜托”給老師了。然後,東家幾升苞穀,西家幾尺土布,南家幾兩燈油,北家幾個竹凳,再給孩子洗個貓臉兒,用珍藏的紅頭繩在腦瓜頂上紮個揪髻兒,由阿爸阿媽領著,畢恭畢敬地走進祠堂學校,撳著孩子的腦袋,給章校長“咚咚咚”的磕三個響頭,就算拜了師傅啦。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賀舉人聲調朗朗地說罷,大管家就把事先寫好的章樹人的紅紙名帖,一張張的捧給學生家長,叫他們“請”回家中,在那“天地君親師”的牌位前,也受一份兒香火。
沒想到嗬,這窮鄉僻壤,無知的山民們,卻敬師如斯!晚上,章樹人興奮非常,圍坐在炭火盆旁邊,對李長辛和萍萍說:“我反複思索,隻能求得一個答案:咱們中國是禮儀之邦,尊師重道是長久的文化傳統。戰亂也罷,寇兵匪也罷,怎麼禍害,也斬不斷幾千年的文化傳統啊!”
當時,孩子們挨個兒給師傅磕響頭,“咚”的一聲,便能震落章校長一滴淚珠……
他獲得了極大的安慰與滿足。好象大半年來顛簸流離之苦,背書上山之勞,幾遇兵寇之驚,深浸肺腑之病,都在這三十多名小學生磕響頭聲中一掃而光!
他親自登台講課,從小學一年級的“1234……”和“小貓來,小狗來,小白兔也來”講起,竟然是紅光滿麵,書聲琅琅,腿腳有勁,腰板筆挺,一次也沒有咳嗽。
可是,章校長夜間仍然咳嗽,有時還要坐起身來哮喘半個小時,那“哈--呼,哈--呼!”的喘氣聲,刺痛著義女萍萍的心。
“李叔叔,快想法給爸爸治病吧!”
在章校長去教室講課的時候,萍萍多次懇求李長辛。其實,李長辛向大管家也提過多次了。可惜本村寨的兩位“郎中”,隻會燒符化水、打鬼驅邪,連工友李長辛都不相信,怎麼能叫他們來折騰校長哩!
李長辛在村民家裏尋覓到了一點花椒。他小時候隨師習武,見過老教頭用花椒水泡腳,據說可以祛寒、疏通血脈。他就叫萍萍每晚煮一盆花椒水,請章校長燙過腳之後睡覺。這個偏方對他的哮喘病並非毫無作用--雖然不是對症下藥,但睡前燙腳確實可以活血和安神。更重要的是心理作用。懂些醫學知識的章樹人和天真無知的章麗萍都得到了安慰。給予義父的慰藉,偏重於感情方麵;給予義女的慰藉,主要是產生了希望。
從此,對於給爸爸治病,萍萍不再是“束手無策”了。拉著風箱煮花椒水的時候,她也能舉一反三、浮想聯翩……燙腳,前半夜,爸爸果然睡得平穩多了!一定是因為兩隻腳熱乎乎的,睡得香甜,就不咳嗽。後半夜又咳嗽,一定是因為腳底下又涼了。能在半夜裏再給爸爸燙一次腳嗎?……不能!那就打斷了他的覺兒……怎麼才能暖熱爸爸的腳呢?
這天晚上,萍萍把自己的被褥搬到了義父床上,堅持要“打橫頭”睡在爸爸腳下。章樹人拗她不過,眼見著女兒要下跪了,才答應她這樣睡。夜半,萍萍解開衣衫,悄悄地把義父的腳抱在懷裏暖著。章樹人隻能假裝睡著了,毫無反應的由她去擺弄……但他心裏卻掀起了波瀾,怎麼睡得著!……由於醒著,這一夜他果然很少咳嗽,也沒有坐起來哮喘。他完全覺得出,萍萍先把這雙腳貼在自己的肚子上,過了許久,大概是把肚皮貼涼了,她又把這雙腳挪到了自己的胸脯上。……章樹人的心震顫了!雖說是父女之情,萍萍也是個十六歲的大姑娘啦……他忽然想起哈玉在三岔時“密報”的一些事--既是她親眼所見,也是萍萍偷偷告訴這位大姐姐的:自從韓太太死後,獨眼龍便“帶”著萍萍睡在一張床上,百般淩辱,還不準哭,不準說。虐待的辦法,並非在那馬蹄形院子裏當眾打手板,而是……哈玉和劉菊淡看見的,萍萍胸脯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然而,這孩子,今天卻用她受傷的胸脯來給我暖腳,這怎麼行!章樹人必須把腳抽回來,魔鬼也不能踩著少女的乳\房睡覺……可是,他發覺,萍萍已打著輕微的呼嚕睡著了。緊抱著義父的雙腳睡著了……
麵對著這麼多善良的人:決心以身報恩的李長辛和章麗萍,慷慨辦學的賀舉人,通情達理的大管家,敬重“字紙”的背書人,隔三岔五就來送燈油的家長,磕響頭拜師傅的三十六名學生赤子……章樹人嗬你不能病倒!是嗬,他隻能強忍病痛,抖擻精神,認真講課,傳播文化,在這窮鄉僻壤高舉起一盞教育的明燈!
轉眼三個月過去了。小學生們不僅普遍認識了五百個常用漢字,會給阿媽阿爸演算幾鬥幾升稻穀的加減賬,還在李長辛的帶領下學會了一套拳腳,由章麗萍教會了三支兒歌。那隻從華北平原輾轉帶來的黃銅課鈴,每天都在這雲貴高原的山寨裏搖得脆響。上課下課,雖無鍾表,前後也差不了幾分鍾。一聽到這清脆的鈴聲,孩子們便端端正正地坐在白樟木板的課桌前,腰板筆直,規規矩矩……更令人歡喜的,是他們都會叫“老師好!”“阿爸好!”“阿媽好!”不再跪到地下磕響頭,而是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