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派俺去把他們十個人找回來吧!”李長辛大聲叫著,那聲音也不是調兒了。
章樹人心裏更難受,“自從上次校務會議,我拜托三位教師把孩子們領走……直到今天,我常常在夜裏審問自己:這個決定對不對?在夢裏,我也常常見到他們嗬!”
“對!怎麼不對哩?爸爸,您是救了自己的學生們呀!也救了我……要是那天夜裏不把女學生送走,落到獨眼龍的手裏……”萍萍哭得更傷心了。她怕爸爸傷心,才說這些話,可是說到傷心處,又禁不住大哭起來。
鮮於國風感到內疚,因為他也是受校長委托的三名男教師之一,現在僅僅“送”回來一位劉小姐。不過,他的酒量大些,尚能控製感情,立刻說:“八個學生都安全,這是我親眼所見,周老師和王老師也沒受傷。請章校長相信我的話。請放心!”
他又把那天夜裏從“火屋”突圍的情形說了一遍。……直到黃昏,大家的話匣子才漸漸關閉,胃裏的食物卻仍然沒有消化。無須再做晚飯了,一個個走出祠堂來散步消食。
這頓甜酒,和酒後的暢談、笑談、哭訴,使劉菊淡感情上得到了某種滿足。自從一年多以前離開株洲,到耒陽以後未能找到徐斌,特別是半年多以前離開火車,或者幹脆說是離開了人類的“文明社會”,她內心裏積鬱的委屈實在太多了。雖然這一年多難民生活,一次又一次的生死搏鬥,把她錘煉得堅強多了,明白了平常時期十年也未見得能深懂的事理,但那多是理性上的成熟,在情感上,無論如何她還是個年僅二十一歲的姑娘,是個大孩子,所以總想撲進父母懷裏痛哭一場,百無禁忌地嚎啕慟哭一場!以發泄怨氣和委屈。否則,她還是會發瘋的。
今天,酒後失控,難得的失控嗬。她大說大笑,大哭大叫,發泄了多少就輕鬆了多少。總算在感情上得到了許多寬慰。我沒有父母,章校長就是半個父母。我沒有兄弟姐妹,鮮於國風和李長辛就是兄長,萍萍就是令人嫉妒的妹妹。在他們麵前,我可以放心,放任,放肆,放縱情感!而且已經幹了一次“百無禁忌”!
現在,她身心愉快,心跳的次數比平時還多四分之一,血液循環的速度也快了許多,膽量也是大的……她不願意很快就恢複平靜,把感情的翅膀立即縮回軀殼裏去……她甚至認為自己剛才並沒有真正進入“百無禁忌”的境界!要是進入了,為什麼這兩件最重要的事兒沒有“發泄”出來呢?
她快步追到了章校長身邊。幸好跟前沒有別人。
“校長!請你回答我……”
她突然激動起來,音調都顫抖了。她多麼希望自己能勇敢地闖入那“百無禁忌”的境界嗬……似乎開始跨進門坎了。
“哦,劉小姐,說吧,什麼事兒?”
“你要在這大山溝裏長期教書嗎?”
“是,長期。十年是長期,兩年三年也是長期。劉小姐的意思是……?”
“我要長期跟隨你,辦教育,當教育狂!”
“啊!教育狂……太好啦!因為中國的教育狂太少啦!”
“請問--請你一定說真話:你有妻子嗎?或者,你為什麼至今還不結婚?”
“不為什麼……也許是,因為我已經有了八個兒女,唔,九個了。”
“你愛萍萍嗎?”
“愛!”
“父愛?”
“當然!也是老師對學生、對孤兒的愛。”
“你愛我嗎?”
“你!……劉小姐,年輕的時候,我相信人類的博愛。這八年,不信了!”
“你不要躲閃!拿出勇氣來,象我這樣。”
“我沒想過這件事。”
“不對!我也這樣欺騙過自己:國難當頭,不該想這種事……不能設想……想了,還要認為自己沒想過。你呢?”
“……從前,我很同情你,尊重你。現在又增加了欽佩--你很真誠,勇敢。不過,你並不了解我。劉小姐,我十分珍視你的感情!今天,我不能再說別的什麼話了。”
這天夜裏,章樹人和劉菊淡都沒睡著。劉菊淡為自己的大膽感到高興,又因未能打開對方感情的閘門而沮喪……唉,你這個既狂熱又冷漠的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