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1 / 2)

日寇終於投降了!

山裏沒有報紙,沒有收音機,郵政沒有恢複,一點消息也沒有。當山民們看見許多大汽車運著中國兵向柳州方向開過去,而日本鬼子一個也見不著了的時候,才傳來“國軍打了大勝仗”的好消息。

章校長帶著李長辛下山察看虛實,親眼見到黔桂公路上向東駛去的都是美軍十輪大卡車,車上都是裝備精良的國軍。他心中已經明白,大後方峨眉山上蔣委員長的嫡係部隊“出征”了。如果不是已經取得了勝利,這一色美械裝備的精銳部隊怎麼會下山哩!

無論如何也是天大的好消息喲!畢竟是中國人打跑了日本鬼子呀!而且過路的是機械化正規部隊,不是散兵遊勇,所以章校長和李長辛大搖大擺地來到了公路上。攔了幾次車,人家都不肯稍停,沒法問話,他倆又跑到了鐵路上。正想找到火車站去,恰好遇見大管家賀老七從那邊回來。

“日本鬼子無條件投降啦!”大管家嚷著。

“投降?俺山東、河北,那邊的鬼子也投降了?”李長辛急切地問。

“當然!”章校長哈哈大笑,“你聽聽,無條件投降,就是日本帝國整個兒投降啦!”

大管家拿出一張貴陽出的報紙,遞給章校長看,哈哈,原來日寇投降已經十來天啦!

回到界牌嶺賀家祠堂之後,大家爭著圍著看這張報紙,眼淚都把它滴濕了……大管家很講禮貌,站在旁邊等了十幾分鍾,還是沒等大家仔細看完,便將這份淚濕的報紙拿走,立刻送給賀舉人去看。

一石激起千重浪。日本投降了,這從天而降的大喜訊,在每一個人心中都掀起了波瀾……直到吃晚飯的時候,誰也沒有多說話。

不是沒話說,而是沒法說。抗戰八年,天天盼勝利,勝利總不來臨。成百萬,成千萬流離失所的難民,在這盼望中悲慘地死去。今天忽傳勝利了!大家心頭又蒙上了一層惆悵的迷霧--除了黔桂公路上晝夜不停地飛馳著運兵卡車,還有一張貴陽的報紙之外,政府給予難民的還有什麼呢?有誰還記得章樹人的“扶輪中學”呢?它的上級機關早就“遣散”了。最後一個鐵路局也在沒了鐵路的情況下“不遣而散”了。那些局長、段長、處長們,死的死,傷的傷,不死不傷的,或者當了什麼官兒,或者發了國難財,遠走高飛,叫章樹人到哪兒去尋找?找到了又有什麼用?……唉,這話不能說呀:從耒陽出發的時候,還要到了一節悶罐車廂,現在卻連一個座位也要不到!

“再等一等。等黔桂鐵路通了車,我去找他們!”章校長僅僅這樣含混地說了一句。

大概也隻有萍萍相信這句話。在她幼小的心靈裏,章校長就是聖賢,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她無家可歸,爸爸在哪兒,哪兒就是家!她照常擔負著小管家的職責。那十二隻鴨子,也因稻熟魚肥而上膘,長成嘎嘎吵人的大鴨婆了。

進深山村寨“巡迴教學”的工作雖然沒有停,卻已經發生了若幹變化。首先是逃進深山投親靠友的老幼婦女,已紛紛返回界牌嶺,這批學生(不是三十六名,已增加為八十多人)要在賀家祠堂上課;其次,鮮於國風和劉菊淡這兩位老師,恨不能天天都聽到一些抗戰勝利之後的新消息,所以在深山村呆不住,隔三岔五就跑回來,甚至還跑到山下的火車站去打聽消息。章校長不願意也不能夠約束這兩位青年教師。留人先留心。我用什麼羈留他倆的心呢?現在已經不是鐵路局興辦的“扶輪中學”了,一無經費,二無薪金,也沒有登車還鄉的指望……憑什麼把他倆長期挽留在這半是私塾、半盡義務的山村小學裏呢?讓年輕人為了農村掃盲識字而老死深山麼?這……不恰當,不可能,也不合情理。……怎樣才算合情合理呢?章樹人苦思冥想,也理不出個頭緒來。他想,大概四萬萬五千萬同胞之中,總會有那麼很少很少的一批人,真正愛上了教育,愛上了遍布山村的小文盲,才會象瘋子和狂人一樣,不顧一切地住下來,老死深山吧?!

為了彌補兩位青年教師“欠”下的課程,章樹人獨自去深山村寨講課的時間反而增多了。他一不是為了向兩位青年教師“示範”;二不是故意迴避“勝利之後”的局麵;也許是僅僅因為舍不下深山村寨裏那一百多名文化饑兒。

鮮於國風內心的波瀾掀得更高。當他把打聽到的各種零星消息拚湊在一起,知道了有一個《波茨坦協議》,有一個“遠東軍事法庭”,而且日本帝國將它長期霸占的朝鮮半島和台灣島“吐”了出來的時候,這位朝鮮畫家熱血沸騰了!思鄉之情和對劉菊淡的愛戀之情在他心中交戰……

“菊淡,跟我回朝鮮去吧!”他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為什麼?為什麼……?”劉菊淡的聲音小得象是在自言自語。象是在追問自己。她早就發覺了鮮於國風的愛……在柳州那幅《難民西施》的圖畫裏,沒有愛就畫不出那麼美;在打狗河穀的“火屋”裏,沒有愛就不會撲向土匪的槍口;在與世隔絕的“炭窯”裏,沒有愛就一個人也活不下來!可是,為什麼要跟著你回朝鮮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