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2 / 3)

罷,罷,罷!正月十五一過就開學,這是界牌嶺和賀家祠堂的規矩。“有教無類”。誰能說這山裏的孩子不是學生?誰能說建國大任不落在他們肩上?誰能說這兒不是學校?誰能說不領薪水就不是教員?誰能說鳳凰山上不需要我章校長?!

想到此,他那“教育狂”的狂勁兒又上來了,即興揮毫,又寫了一副新春對聯,親手貼在課堂門口。

天涯何處無芳草,

終老深山未足惜!

劉菊淡看過這副對聯,心裏更加明白了幾分。她想起那次酒後的大膽交談,章校長最後說的話,“你並不了解我。劉小姐,我十分珍視你的感情!今天,我不能再說別的什麼了。”那是半年前的話。半年後的今天,你還能說我不了解你嗎?你再不能說別的什麼了嗎?這“天涯芳草”、“終老深山”又是誰的心聲哩!其實,倒是你不了解我啊……你獻身教育的宗旨,我劉菊淡不正在身體力行麼?

她的病至今沒有痊愈。章校長的病還在日漸加重。李長辛又一去不歸……要說愁,也該愁死人了。可是,看了這副對聯,她又重新鼓起了勇氣。“沒啥大不得了的!”這是近年來,每次遇到艱難困苦,都在她心裏響起的一句大白話。這句話是怎麼形成,怎麼冒出來的?她想來想去,找到了出處--出自那黑黝黝的炭窯。大概人生在世,總也忘不了親身經曆過的最困苦、最危險的時候。逃出“火屋”,又衝回去搶救鮮於國風,而且能把他背出來,背到幾裏之外的炭窯裏;能在廢圩的瓦礫和灰燼之中,挖出鹽巴、糧食、鍋碗瓢盆;不被狼吃掉,反而把狼咬死、吃掉;橫穿那沒有立錐之地的原始竹林……夠了!再苦再難,也莫過於此。不但今天,就是今後,遇見了任何艱難險阻,隻要想想這段親身經曆,我劉菊淡就有資格說一句話:“沒啥大不得了的!”

萍萍雖然看不大懂這副對聯,但她也跟著高興--隻要爸爸還有心思寫對聯,就一定是好事情!現在,看見劉菊淡、大管家和爸爸一塊觀賞這副春聯,而且有說有笑,她就更高興了,趕緊去熱昨晚誰也不吃的那鍋鴨子湯。

今天的年飯,三個人都吃得又多又香。而且還有個額外收獲--達成了一項默契--誰也不再念叨李長辛下山不歸的事兒了。萍萍不說,是怕引起別人傷心、咳嗽。劉小姐不說,是因為“沒啥大不得了的!”章樹人不說,則與這副對聯的意思有關,既然“天涯何處無芳草”,又何苦硬要他人陪伴自己老死深山哩!

他不說,不等於不想。李長辛是有父母的人。當年闖了禍,躲到扶輪中學裏來磨豆腐,雖說是我保護了他,可也並沒有叫他報恩的意思。八年抗戰,八年逃難,離鄉背井,相依為命,那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現在日寇投降了,他的家鄉光複了,就說他一心要報恩,也報答整整十年了,為什麼還不放他走呢!他的父母就不想兒子?他就不想父母,不思念故裏?他今年三十了,“三十而立”,就不該娶媳婦成家立業?!想到此,章校長反而感到了寬慰。他默默地呼喚著,“長辛兄弟,臨走的時候我忘了告訴你:回家去吧!……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長辛呀,快和老父老母團聚去吧。你我都還正當年,來日方長,後會有期!”

這天,另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又一次攪亂了章樹人的心。那位美國記者朋友詹姆士--李一平,竟然風塵仆仆地找到界牌嶺來了!他帶著一名向導,把吉普車停在山下,步行兩個小時,終於在賀家祠堂裏找到了章樹人。這不但使章樹人父女和劉菊淡大吃一驚,連山寨裏的大人和孩子們也圍到祠堂門口瞧新鮮--自從盤古開天地,還沒有大鼻子藍眼睛的洋人進過山寨哩。

一陣“唧哩哇啦”的英語交談之後,兩位老朋友幾乎爭吵起來。好在別人誰也不懂英語,否則就要吵群架了。原來,李一平是來接章校長下山的。當他親眼看見了這裏的生活狀況,知道了章樹人的處境,頓時冒了火,要章樹人多一分鍾也別呆了,立刻跟他下山、上車,到美國新聞處去當一名高級雇員,而且不久就到歐洲去執行“馬歇爾計劃”。如果章樹人願意回到他的出生國,就幹脆“恢複”聯合王國的國籍,到倫敦去任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