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2 / 2)

旅行車要走四個多小時才到。大家的心情十分矛盾,既希望立刻趕到界牌嶺,又害怕到達之後跌入現實中的痛苦深淵。在車上是個互訴衷腸的好時機,可是,簡單交談難以滿足思念之情,稍為談得詳細一點呢,別說四個小時,就是四十小時也訴不盡四十年的離情嗬!

“……走到獨山的時候,我們十個人還在一起。為了搭乘去貴陽的木炭汽車,隻好分散了,周老師領四個學生,王老師領四個學生。到了貴陽之後,這五個人的小組又進一步分散了……”哈玉說著,“後來,日寇投降,難民複員,隨著年齡的增長,各奔他鄉……每個人都有一段或長或短的坎坷經曆吧。就拿我來說,抗戰勝利之後當了兩年紡織女工,才考上公費大學的。我還是要感謝扶輪中學,尤其感謝章校長,使我們在逃難途中也沒有荒廢學業,否則怎麼有今天!”

餘思燕說:“萍萍回國,萬裏尋父,首先給我這本書帶來了生機!現在又收到了老同學們從各地發來的電報,這就算聯係上啦。所以我又產生了個新想法--用半年時間轉一大圈兒,找他們去!把每一個學生孤兒的經曆都寫出來,從中一定能認識教育的真諦。這也是對老校長的一種……安慰!”

她本想說“是對老校長的一種紀念”,突然覺得“紀念”二字不祥,話到嘴邊,臨時改成“安慰”。但她這一停頓、修辭,反而引起了別人的不安,誰也不說話了。

旅行車開到了鳳凰山的半腰,路變得又陡又窄,隻好停住。“大約還有五公裏!”章麗萍已經認路了,一邊說著,急忙下車。

路邊一聲呼哨,樹叢中跑過來十幾個手執“長棍”的青壯男子,嚇人一跳!定睛再看,原來是五副“滑竿”趕過來接迎貴客。

“是界牌鄉的滑竿嗎?”從貴陽陪同貴客前來訪問的外事幹部問道。

“是嘍!接客人的!”

“縣裏打電話,說是五位,對不對嘍?”

“坐滑竿吧,你們辛苦了,多老遠來的!”

青年轎伕已將“長棍”支架成滑竿,客客氣氣地招呼著,熱情得很。

其中一名打頭的,數了數,正好是五位客人,笑著說,“對頭咧,是五位客人嘍,章校長清早接的電話嘛,還有錯!”

這句話,好比電閃雷擊,灼熱了親人們的心,一時哽噎,隻顧流淚,誰也沒說出話來。

滑竿抬起來之後,周立言才嗚咽著嚷出聲來:“那位……那位小兄弟!你剛才說什麼?是章校長接電話……?!”

“是嘍,縣裏來的電話,章校長接的……”

“好好!我的天哪……你再大聲說一遍!是章校長嗎?”

“那還有錯!我在旁邊看到的,聽到的!”

“謝謝你呀……謝天謝地……”周立言已經淚流滿臉了。

三位女士現在還說不出話來,隻能聽,隻會哭。

陪同的外事幹部也受到了感動,此種骨肉重逢的場麵他見過多次了。現在主動代替外賓問了一句:“是界牌嶺中學的章校長嗎?”

轎伕行走如飛,又是爬山,喘著氣,不肯多談,“是嘍!是他老人家……”

一聽到“老人家”這三個字,周立言和哈玉徹底放心了。章麗萍也忍住了嗚咽,追問一句:“他老人家身體好嗎?”

“好!啥子病也莫得!”

餘思燕再追補一句:“章校長他老人家,是高高的個子吧?”

“是嘍是嘍,高高的,瘦瘦的,蠻精神的!”

章麗萍的心怦怦猛跳,撞擊著胸腔,自己都能感覺到這種碰撞。此時,她想的隻有一件事了:我是中國人!就要按照中國的老規矩,給爸爸磕響頭!

滑竿一直抬進了界牌嶺的石頭寨門,抬到了賀家祠堂的門口。章麗萍兩眼發直,顧不得任何禮節寒暄,管不得迎接的人和同行的人,她三腳並作兩步,跌跌撞撞地撲進了賀家祠堂,看見的卻是滿堂白花!冰清玉潔的花環,撼人肺腑的挽聯!她心如刀絞,喚一聲“爸爸呀--!”便雙膝跪倒,失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