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這兩年高小,午飯是在學校搭夥。我最愛吃的一個菜是辣椒炒鴨蛋。別看我小,卻具有記吃不記打的偉大品格。我曾學了大師傅的烹飪方法,回家要求媽媽照樣兒做。它是把生辣椒和生蒜瓣兒切碎,跟鴨蛋一塊炒,又用耒陽特產的紫醬調稀之後烹一下。唉,這種美味,我敢斷言,舉世無雙!成年之後,我也曾多次做過這個菜,隻因為缺少了那獨特的紫醬,怎麼也不對味兒。
我10歲半的時候,高小畢業,成績全優,當即考上了湖南省立第十一中學。這學校是從長沙遷來的,在耒陽縣城內(50年代叫耒陽縣二中,我作為一名青年軍官去訪問過)。耒陽距小水鋪60華裏,我隻能住校了。
說起來也怪可憐的。為了跳班,還要考第一,這兩年母親拚命給我增加家庭作業。她的教育計劃實現了,我的身體也垮了,不但貧血,而且還得過肺炎和腸胃病。抗戰期間嘛,學校夥食很差,糙米飯摻紅苕(白薯)還吃不飽,副食除了辣椒還是辣椒。我是能吃辣椒的,但那沒有油的鹽炒幹辣椒卻吃得我常常流鼻血。連屎都拉不出來。上課頭暈目眩,成績仍然全班第一。不但男生,連女同學都欺負我,因為我比他們小好幾歲。這時我便領教了湖南人好鬥的性格,而且知道“無湘不成軍”的格言。果然,我這個小小“下江佬”(湖南人對所有的北方人和外省人的統稱),便被他們從下鋪給“欺負”到上鋪去了。不久,夜裏作惡夢,我又從上鋪跌了下來,左臂脫臼,腕骨裂。鼻青臉腫。
可驚可歎的是我年輕好勝的母親,她居然辭了工作,撇下父親和弟弟不管,在耒陽城裏租了間小屋,親自陪著我讀書來了!她白天給我做飯,領我上醫院換藥,晚上給我補習功課,什麼活兒都自己幹,就是不準我輟學。
為此事父母之間也鬧僵了。僵到什麼程度?我說不清。但是父親不到城裏來看我們。母親卻說,你爸當校長(湖南師範專科學校),忙得很。
耒陽是個古城。自從母親來了之後,領我去醫院,有時也上街逛逛,講講“地理課”和“曆史課”,我才知道,一千四百多年前,號稱鳳雛先生的龐統在此屈居縣令,百日不理政事,劉備派張飛來檢查他的工作時,耒陽就出了名了。再往前推,城裏還有蔡侯祠和蔡子湖--蔡倫造紙用的漚麻坑;往後算,城邊又有杜工部的祠堂和杜甫墓(雖然僅是衣冠塚)。我真佩服母親,她如何知道得這麼多!
母親租的這間小房,就在蔡子湖邊,緊挨著蔡侯祠。她常領著我在湖邊散步,背課文,看荷花。
如果不是上帝的安排,誰也料想不到,12年之後,我作為一名誌願軍--解放軍的青年軍官,又回到了耒陽。又在蔡子湖邊散步,唱歌,跟陸軍157醫院的女護士談戀愛,而且,天呐,後來我們結婚的洞房就是醫院撥給的一間緊靠蔡侯祠的民房,距離母親租用的那間小屋隻有幾步之遙!然而我的母親已經過世,她和父親前後腳的走了6年啦。當年她說過一句話:可憐天下父母心吧!是啊,“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我多麼想向您當麵報告一番我的學業啊。
還說那一年吧,母親逼著我帶傷讀書,結果事與願違,我患了肺結核病。母親傻了。父親也急了,立刻把我們接回小水鋪。父親畢竟是父親。他下了命令,不但要我退學,而且叫我在這青山碧水的農村好好玩一年!
這是一次徹底的玩兒。摸魚,吊青蛙,爬樹掏喜鵲,養貓,養狗,上山揀蘑菇,打一種大核的酸棗,爬樹去摘能洗衣服用的皂角,還學會了遊泳--雖然那種姿式被貶為“狗刨兒”。
當時治肺結核沒有特效藥。父親說,是新鮮空氣治好了我的“肺癆”。母親則變著法兒給我做好吃的,以增加營養。這一年我猛然躥高了大半頭,腿腳有力,皮膚黝黑,學會了打架和罵人,再也不是文弱多禮的病秧子了。如果事後認真總結,還有一條重要經驗,那就是不讀書。
這一年是我第二次失學,但對健康,對發育,也可以說對我終生有益。否則,若幹年後我怎能長成一米八十的大個子哩。再說蠍虎一點兒,如果我矮於一米七五(姑娘們管這戲稱為三等殘廢),談戀愛都失去了選擇權呀。
我12歲了。還有一段隱私可以公開,那就是躲在大門後邊跟地主的女兒親嘴玩兒。因此,小水鋪又增添了許多可愛之處。
張伯苓的“扇煤渣兒”
母親被迫修訂了她的教育計劃,對我說:“病也好啦,功課也荒啦,隻能重新再念初中一年級……不過,你要認真念書,21歲還可以大學畢業!”
她惟恐父親再讓我玩一年,便狠著心,領著我和弟弟到湘桂鐵路線上的一個大站冷水灘去投靠我的五姨,因為姨父是那裏扶輪中學的校長,又是個畢業於東京帝大教育係的極嚴厲的教育家。當然,還有個大原因,這是1943年了,日寇偷襲珍珠港之後,美國已開始大規模的反擊,在太平洋戰爭中占了上風,切斷了小日本(與它侵占東南亞的遠征兵團)的海上通道;日寇已經蓄謀打通粵漢鐵路這條陸路,那麼,粵漢線上的耒陽也就很危急了。父親是一校之長,不能去,隻好讓母親帶著孩子先走。我當然不懂得這個大的時局背景啦,但父母懂得,不說罷了。
來到冷水灘,我又念了一年初中一年級。然後便是第3次失學--“參加”了數百萬難民綿延千裏的湘桂大撤退。從湖南的冷水灘到桂林、柳州、獨山、貴陽……以後又到重慶。
這是一次慘絕人寰的難民撤退。火車3天乃至30天才挪動一小站;我們棄車徒步逃難;散兵遊勇和廣西的民團土匪恣意燒殺擄掠;屍橫遍野,又遇瘟疫;日本兵竟然打到我們前邊去了;為了不當亡國奴,鬼子兵在公路、鐵路上走,我們幾百萬難民在山上走;我至少遇到過一百次土匪,甚麼都搶光了,也就不怕土匪再搶了;豈隻不怕,難民變成了饑民,看見土匪就追,幾萬難民追進村寨,任你打殺,卻像蝗蟲一般,個把小時就把一切都吃光,留下千百具屍體,難民的長龍大隊又浩浩蕩蕩地向著“大後方”挺進了!
關於1944年的湘桂大撤退,沒見哪位作家把它寫成書。我整整等了40年,不敢埋沒這一段悲慘曆史啊,便以親身經曆寫了一本長篇小說《大撤退》。在此就恕不贅述了。哪位朋友願意了解一下全人類戰爭史、宗教史、乃至民族遷徙史上規模最大、死傷最慘的這次大撤退的話,不妨自費購買拙作一本,並乞指正。據說,人民文學出版社存書不多,欲購從速。
這一年,是我第4次失學。如若拋開眾多的慘痛事兒不說,那麼,能有這段親身經曆,也確實大大豐富了我的知識寶庫呀。
來到了國民黨的國民政府“陪都”重慶,我們住在了躲避敵機轟炸的郊區歇馬場。我14歲了,考入重慶南開中學,第三次重讀初中一年級。母親的教育計劃連連受挫,但她並不泄氣,依然望子成龍。父親半開玩笑的說:“大難不死,就有希望成材嘛。24歲大學畢業,跟我一樣,並不算晚呀!”
天津南開是聞名遐爾的私立學校,且因為有周恩來、曹禺這樣的校友而綿上添花。1904年,參加過甲午海戰的大個子水兵張伯苓回到天津,痛定思痛,決心“教育救國”,創辦了南開學校;“五四”運動後,進而創立南開大學。1936年,張伯苓看透了日寇侵犯華北的野心,便提前派人到重慶近郊的沙坪壩買了一片山坡地,建立重慶南渝中學(抗日戰爭爆發後,天津南開大學並入西南聯大,遷往昆明;中、小學部分則遷沙坪壩,改南渝中學為重慶南開中學)。我對南開和老校長張伯苓先生的了解,這信息來源仍是我的父母。在我出世之前,我父親曾任天津南開中學的教務主任,母親是美術教員,他倆在南開談戀愛,結婚,主婚人就是張伯苓先生。
我和弟弟先後進入南開中學讀書,也是一種緣份吧。當時它是國統區第一流的好學校。四川人都說,“娃兒乖,讀南開”,許多要人和名人的子女,都是兄弟姐妹全家“讀南開”的。譬如白崇禧、楊森,或者晏陽初、老舍,他們的子女皆與我先後同窗。還有姚蓬子的少爺姚文元(“文革”中我挨鬥的時候,幸虧沒有找他幫一把兒)。
南開的學業要求極嚴。張伯苓有兩個絕招兒,一日“校園主義”,就是把兩千學生統統關在校園裏,以保持純潔,不與舊社會同流合汙。私出校門者記大過一次,三次大過就開除。他“執法”嚴明,南開中學曾因掛牌(公開)開除白崇禧的少爺而名聲大噪。盡管如此,也未能與外界隔絕。以我為例,在南開讀書5年,至少私出校門50次,也被抓住記了大過,但我還是偷著買過許多極便宜的桔柑吃,特別是雙巷子的擔擔麵,加耗子肉的紅油抄手(餛飩),醪糟雞蛋,磁器口的椒鹽花生,價廉物美,繼續培養著我這記吃不記打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