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的聲音是零碎的。
——淩亂的腳步聲,或者還有跺腳聲,偶爾大作的風聲,間歇的呼吸聲,很低的咳嗽聲都極其細微,感覺上聲音離我們還很遙遠。經過一段遠距離的傳送,風中的噪音顯出了空曠的質地。也就是說,除了時間分秒攆進,我們對黑暗背景中的任何細節一無所知。
一個冬天。我們從越來越明顯起來的風聲,和腳步輕踏雪片的吱呀聲可以判斷,這是在曠野之中。混響聲由強變弱,感覺上好像有什麼一點點靠近了我們。眼前的這個人可能也是這麼想的。在一聲劃火柴的聲音後是一團淡紅色的火,然後,一張失焦的臉看向遠處,當他扭回頭麵對鏡頭,眼睛沒有完全睜開,蒙了一層霧氣,眼皮怕光,不夠潤滑,雙鬢緊皺,皮膚被凍得泛起奇怪的紅潤,僵硬造成了一道道細細的皺紋,我們仔細看的話,才透過向後移動的鏡頭看得清他的睫毛、頭發上和衣服的褶皺上都積滿雪跡。還有,那團火伸向黏在嘴角的香煙,點煙的兩根手指,微顫著。
看樣子,他在這裏站了不短時間,隨著他向右延伸而去的視野,看到了一片巨大的冰湖之上,微顫著的還有他整個人,他在我們看到他的臉龐時,整個人的神態有點不知所措,企圖逃避。他的身後,還有更遠的地方充滿異域情調,周邊隱約可見的建築物,俄羅斯特色。離他較近的地方,枯樹和零星的木屋布滿了寬闊、綿長的湖岸。
幾聲稍大的咳嗽引來了一陣局促的緊張感,他神情大變,強睜了幾下眼睛,讓光線從眼睛的邊角送進去一些,又把隨手準備的麵具戴在了臉上——雖然,他都知道,這些偽裝無濟於事。
遠處,在枯樹和小木屋的東側,走來一個人。那個人來自滿洲裏,曾在一個塔上製伏過他,又放了他。真希望暴力可以結束這場逃亡,可那個人又放了他。
那個人朝他走近了,手上提著一包食物,他也許看見了他,也許沒有。總之,距離在縮短——五百米二十米——四百三十二米——四百一十米——三百五十四米——兩百米——一百九十八米——
一個戴麵具的人幾乎看見了“自己”(衣服是他最後在木塔上被搶走的)。最忘不了的那一幕就發生在那裏——那個人在塔上脫下了他的褲子,然後……然後,他發誓殺了那個人。那個人趴在他的身上,動一下問他一句:“你喜歡嗎?”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他的嘴角還露出笑容,與受害女性痛苦的臉交相輝映,組成嘲笑。他在殺死他們時,手上的力度的確越來越弱。正是因為如此,他這次跑上去,出擊毫不拖泥帶水。左腳擊中那個人的後背時,那個人幾乎要倒下了。還是沒有回答,那個人在旁邊穩了一會兒,突然撲向他。那個和自己一樣穿著的人撲過來,兩人僵持很短時間便一塊兒倒地,砸在冰雪上,冰麵傳來遙遠的悶聲。安靜的曠野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打鬥聲點綴著午後的雪天。混響再次變強,一切都讓人感覺是發生在遠方,事實上他們就在眼前。
沒有任何交代,一拳一式,兩人扭打,動作僵硬,不連貫,不是一種安排好的動作呈現,除了時間分秒攆進,我們對一場突襲也一無所知。
後來,一個人離開前,還往躺在地上的人頭上,狠狠地踹了一腳。然後,拿起丟在一旁的食物袋子,戴上麵具。
由上至下,黑白雪地畫麵被一層紅色的血液一塊一塊淹沒,伴隨搖滾樂節奏,當我們的眼前變作豔紅一片,鼓點敲擊,一個字,一個字,潑墨般撒出片名。
片名停留一段時間,背景音樂漸漸被人聲取代(有男有女)。
——這樣行嗎?
——算了吧。
——你快接電話。
——箱子裏裝的是什麼?
——我知道,你逃不掉的。
——要不,我們一塊兒死?
——你是誰?我是誰?
幾股聲音擰在一起,時大時小,混響時強時弱,血柱從片名上流過,留下血痕。糾錯卡碟的聲音出現在每句話之間。
一個夏天,從兩個重要人物身上開始。
兩個人出現在畫麵中,平均分割畫麵。他們的對話似乎發生在兩個空間裏,他拿著電話自顧自地說話,她拿著電話不耐煩地接聽。時間回到他們還在一起生活的那個地方,那個噩夢開始的地方。值得注意的是每句話都像另一個人所說,從他的表情上,既看不出心理變化,也看不出他與對話人的關係,幾近一個局外人麵對虛無。
他的話裏有一個秘密,這個秘密關於:看見和看不見。
“從前有一個小和尚整天在寺院裏念經。有一天,他問他的師父:師父啊,您所說的那個世界我真的看不到,怎麼可以相信呢?師父笑了笑,帶著他來到寺院角落的一間禪房門口,屋子很黑,裏麵傳來微微的《心經》的聲音。站在門口,師父對小和尚說:那裏有一個人。小和尚朝屋裏看去,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到。於是,就說,什麼也沒有啊。這時,師父從身後拿著一支點燃的蠟燭,已經走了過來,燭光越來越靠近黑屋時,一個人便從角落顯露出來。”
這個女人被稱為A。她認為他們的感情就是不被看見的。畫麵右邊的男人,我們指認他為犯罪者,說話聲繼續,也就是他嘴上的“那個小故事”滲入了我們看到的這個女性所在的空間——照鏡子、上廁所、點煙、接電話,動作有序。忽然,犯罪者的電話被掛斷,他有點氣憤地,離開床。畫麵右邊出現一個發出昏黃光線的台燈(暫時失去關注點)。鏡頭離開台燈後,又經過牆壁上模糊的照片,我們會發現它,尾隨來到客廳走廊的犯罪者,推開了——廁所的門。
原來,他們兩人處於一個空間。當犯罪者遇上A,一個多麼法國電影的主題,當男孩遇上女孩,我的意思是從這個空間錯位開始,疑惑也將開始。假如,之前的突襲隻是一個暫時擱淺的劇情。
推門聲把A嚇了一跳,她趕緊提上內褲站起來。她看犯罪者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種曖昧,看著他,有些恐懼地,看著他,有些熱愛地,看著他。總之,她看著他時,犯罪者的態度令人難以捉摸。兩人交換空間了,A走出廁所,脖頸上的傷還清晰可見。這個鏡頭的角度取自俯拍,在兩者之外,還有一個視角看著他。犯罪者方便過後,離開廁所前,始終在發笑。最後,麵對鏡子露出的恐怖笑容成為他的特征。鏡頭在他身後,剛開始鏡頭在廁所上方俯視,一雙偷窺者的眼睛無處不在。
同一雙眼睛看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