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米不是輕易發火的人。十五年前,老米發過一次火。那時,老米還沒有老,剛剛下崗,米拉的媽在盛飯的時候把碗重重地砸在婆婆麵前說:吃吃吃,就知道吃!一分錢不掙。老米沒吭聲,吃過飯後把米拉媽叫到臥室。老米說:孩子沒成年,我不跟你離婚,我出去掙錢,一個月要多少家用,你說個數,我賣血也會交給你。然後,老米說米拉媽和米拉一屋睡可以更好管教孩子,和米拉互換了臥室。老米在胡同口擺了個報刊亭,按月給家用,生意不好時,就去找朋友借,去給糧站當裝卸工。幾個月後,婆婆因為血栓癱瘓了,米拉媽盡心盡力服侍了幾年,婆婆臨走前很清醒,拉著老米說:要對你媳婦好。老米對米拉媽說:本來想等女兒成年後我們就離婚,現在,不離也罷了。才算是了結了這場官司。

8

女人在花園裏的桂樹下跳舞,她的身體很瘦,她的舞蹈是一棵幹枯的樹在活動在歎息在掙紮。她的頭發像海藻在風中搖擺,她變成一隻風箏,擦著張西帥的衣角。

那本日記放在搖籃裏,那裏麵到底記了什麼?張西帥頭疼欲裂。

花園裏的女人問:你丟了東西嗎?

張西帥說:是的。

女人冷冷地一笑:是很珍貴的東西嗎?

張西帥心裏一驚:她真的瘋了嗎?

愛情、婚姻、性高潮、貞操、親人、香火、孩子、金錢、紅寶石、藍寶石、貓眼兒、房子、地位、眼淚、微笑、花朵、竹子、熊貓、權勢……你說,哪個更珍貴?

9

五月裏一個星期六下午,米拉帶著仔仔在小區健身廣場曬太陽,張西帥去單位加班。早晨,張西帥吃過米拉做的金色煎蛋和鬆軟麵餅,長歎一聲:尼瑪,又要加班,GDP長得跟胡子一樣快,工資長得跟眉毛一樣慢。近來,張西帥開始“尼瑪”不離口,米拉勸慰張西帥:親,單位越忙才越有效益,趕快去吧。張西帥換上製服走了,米拉在陽台上看著張西帥走在樓下的帥氣背影,想起過年後張西帥幾乎每個周末都要加班。倒春寒那段時間,家裏跟冰窖一樣,張西帥開玩笑說:我去單位開空調耗電去。有一次還因為空調開得太足,室內外溫差太大而感冒了。

春天來了,仔仔愈發不安定起來。從第一次遛狗開始,張西帥和米拉就不喜歡給仔仔拴繩子,覺得仔仔還小,不需要拴上不自由的繩子。不知不覺,仔仔大起來,從一團棉花糖長成了一床羽絨被。因為天天相見,米拉覺察不到仔仔日漸龐大,依舊往常一樣帶出去。仔仔興奮之至地下樓,瘋狂追逐小區裏所有的小母狗以及美麗女人,米拉在後麵跟著跑,對每個橫眉冷對的人解釋:它很和善,不會咬人的。但是,還是有人對此感到生氣,投訴到小區管理處,說米拉家縱狗行凶。米拉愈發盼望新房趕緊交付使用,再也不用在這個局促且充斥小市民的小區裏受鳥氣。米拉低頭看自己的鞋子,這雙高跟鞋已經穿了將近一年,米拉走路總是往前搶一點,所以鞋尖磕得一塌糊塗。米拉想起昨天同事劉姐一氣買了四條不同款式顏色的真絲圍巾,春天真是適合紮絲巾的日子,往年這時候,她也會買上幾條,按照心情變化花色與式樣,把麵孔遮得月朦朧鳥朦朧,隻剩下一雙忽閃閃的眼睛。米拉已經有半年沒有逛街了,張西帥昨天還舉起外套的袖子給米拉看磨損的地方,嬉笑著要求批錢買件新的。米拉說:親,我掙這麼多錢都沒為自己買條圍巾,買的新房可不是為了給我自己住的。春天的太陽這麼暖,風也輕柔起來,帶著樹木發芽的香味兒,一團團柳絮在眼前飛來飛去,宛若煙雲。米拉在長椅上愜意地閉上眼睛,再堅持一年就可以了。明年春天,她就可以和仔仔一起在自家小院子裏曬太陽了。要在院子裏修建個小水池,種滿睡蓮,池邊是幾株桃樹,風過處,落英繽紛。米拉不禁微笑起來,這是米拉生命裏多麼美好的一刻。後來,米拉一次次想,如果時光可以定格,就在此時,那該多好。

一個四歲小女孩學習著天鵝的舞步穿過健身場,她穿著天藍色連衣裙,白色長統襪,藍色小皮鞋,剛剛上完鋼琴課,撒嬌地跟媽媽要獎勵,年輕媽媽拍拍女兒小臉,問要什麼。女兒圓圓的眼睛轉來轉去,突然說:我要吃炸雞腿。媽媽笑了:你的小腦瓜裏都裝了些什麼稀奇古怪的想法啊。媽媽並不覺得雞腿好,也知道女兒平時不喜歡吃雞腿,隻是心血來潮一個想法而已,可是既然答應了女兒,就不能食言。於是,媽媽就給女兒買了一根炸得金燦燦的雞腿。女兒很開心,歡呼著:好媽媽,漂亮媽媽。女兒隻啃了兩口,就把雞腿當成指揮棒揮來舞去跑來跑去了。母親坐在冬青樹叢旁邊的木凳上,拿出毛活,嫻熟地織橙紅色毛坎肩,春陽照眼睛,年輕媽媽背過身,讓陽光曬著脊背。仔仔被這香味引誘了,這是蓬鬆麵包渣包裹著鮮肉在熱油裏炸到恰到好處的味道,隨著風速時濃時淡,仔仔不由得流起了口水。仔仔想知道那個金黃色小棒棒為什麼會散發出如此誘人的香味,它快樂地想要咬一口,讓自己的舌頭、食道、胃都來享受一下這種香味。仔仔尾隨著孩子,躍躍欲試去咬那根雞腿。孩子並不知道仔仔的想法,她害怕仔仔龐大的身形與白森森的牙齒,她甚至忘記了喊媽媽,隻想快點跑開。孩子小跑起來,更是逗引得仔仔跑過去,撲在雞腿上,稍帶把孩子也撲倒了,孩子頭磕在花壇上,立時見了血。孩子放聲大哭起來,仔仔的注意力在雞腿上,雞腿沾了土,不過仔仔不怕,仔仔把雞腿咬在嘴裏,用力咬下去,咯吱咯吱嚼碎裏麵的骨頭,香的酥皮、鮮嫩的雞肉與鹹味的骨髓,在仔仔的舌頭上滾來滾去,仔仔發出快樂的嗚嗚聲。

孩子父親,剛剛踢球回來的小區球隊身高一米九三的前鋒,一腳踢開仔仔,孩子母親抱起孩子被人用車載著送去了醫院。前鋒血紅著眼睛看著仔仔,抄起一根棍子,仔仔感覺到了危險,它咽下最後一口肉,還有幾片骨屑塞在牙縫裏,來不及細細品味了,要趕緊逃到米拉身邊去。米拉瞬間頭腦一片空白,語無倫次說:這不是我家的狗,我不認識它。前鋒笑笑說:沒主的狗更好教訓。棍子抽過來,仔仔慌不擇路紮進灌木叢,那些縱橫枝條束縛住了它。幾個足球隊員在前鋒的帶領下把仔仔團圍,棍子掄在仔仔身上,仔仔狂吠著、哀鳴著!仔仔看到了米拉,叫得更慘烈,米拉喊著:不要打不要打!沒有人理會米拉,地上的泥土被仔仔刨得升騰起來,沾在米拉的臉上,又被淚水塗花。米拉淚眼婆娑地給張西帥打手機,隻聽見一個溫柔而置人於千裏之外的女性聲音一遍遍重複: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米拉又撥打張西帥單位的電話,一次一次,急促的鈴聲耐心地重複,就是沒有人接。再低頭,仔仔已經不見了,米拉喊仔仔,發不出聲音,胸腔那裏仿佛插進了一把刀,喘不上氣來,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張西帥到晚上才趕到醫院,醫生說沒大事,米拉隻是情緒過於激動而已。張西帥握著米拉的手反反複複說:讓你受苦了,我好心疼。張西帥又自責:我今天到鎮企業收稅去了,手機恰好又沒電了。米拉虛弱地說:沒事。瞬間,米拉想起來自己昨天剛剛幫張西帥的手機充了電,她看著張西帥閃爍的眼神,內心感到虛空的不安,她掙紮著要坐起來想去正視張西帥的眼睛,米拉真切地聞見了一股魅惑的香水味,在張西帥的衣領裏向外彌散。

仔仔不見了,孩子的父親發誓說他沒有打死或者囚禁仔仔,他看到米拉躺在地上暈死過去的時候,就冷靜下來了,然後,他跟米拉的鄰居一起送米拉去了醫院。

孩子的父親說:為了一隻狗,傷了兩個人,不值,不值。

張西帥說:你不懂仔仔對我們的意義。

兩家人冷著臉達成了協議,彼此不作賠償,後果自負。米拉的眼淚流了下來:我的仔仔丟了,你知道嗎?張西帥抱著米拉說:老婆,別哭,我一定一定去找到仔仔,不會讓它受到一點傷害。米拉又嗅到了香水味,在張西帥的毛衣裏由裏而外散發,淡而綿,久久不去。孩子父親拿了簽字書,搖搖頭走了。

耶園的房子並沒有因為仔仔的丟失而退掉,他們還在艱難地納著月供,這似乎是他們唯一可以共同固守的實物。米拉爸媽也幫著找仔仔,到處張貼小廣告、電視台作啟事、托親戚朋友四處打聽,還是一直沒有仔仔的訊蹤。米拉媽帶來了另外一個消息:何曉江去深圳了。

春節過後,何曉江去省裏參加學習,李家人就帶著李蘇蘇去做了流產。李家人有自己的理由:一是他們不能想象需要人照顧的李蘇蘇如何來照顧一個嬰兒。二是李蘇蘇和何曉江並沒有正式領過結婚證,李家人說領了結婚證李蘇蘇的財產所有權就沒有保障了。沒有結婚證也就沒有準生證,孩子生下來是黑戶。何曉江學習回來,特地從省城買了大堆嬰兒用品,也有李蘇蘇的孕婦裝,回家後才知道李蘇蘇已經做了人工流產。何曉江一直垂頭喪氣,春天來了,何曉江叫來母親,把李蘇蘇的被褥好好拆洗了一遍,然後,他拿著自己的衣服悄悄走了。走的時候,合同還沒到期,有人勸他再等等,秋天也許有機會轉正,他說:連個孩子都沒有,我工作掙錢為了誰?一個月後,李蘇蘇的母親得了腦溢血,躺進重症監護室,衰敗的身體插滿各種管子。李蘇蘇悄悄溜進去,用尖利的指甲掐著母親,望著被自己掐得青紫的皮膚癡癡笑,護士把她拉出來,她大聲說:你們不懂,我要叫她起床。她小聲說:你們不要說我的壞話,我聽到了。李蘇蘇的父親提前退居二線,一夜白頭,蹣跚著給妻子送飯。

米拉媽歎息說:這家人,氣數盡了。米拉聽了,蒼白著臉,不說話。

10

九月的一天,米拉突然說去看看仔仔會不會在當年撿它的地方。那些浪漫得讓人流眼淚的電視劇不都是這樣嗎?“如果你丟失了我,我會在我們最初相遇的地方等著你。”於是,他們一大早來到了米拉撿到仔仔的那個公園。公園門口空落落的,有幾隻流浪狗刨著垃圾,兩隻棕黃中華田園犬,一隻白頭黑身子哈巴串兒,沒有仔仔的影子。

米拉慢慢向公園深處走去,那片楊樹林,綠的葉子仿佛一個個巴掌,在風裏劈裏啪啦地響著,林子長滿了半人高的野草。這片茂密的隱藏著罪惡的樹林,讓張西帥這個習慣於溫柔鄉裏迷醉的男人感覺到刺骨寒冷。張西帥問自己:酒,可以抗拒這種滲入骨髓裏的寒冷嗎?米拉在草叢裏走著,她的記憶也隨之一頁頁翻開。去年,在公園深處的樹林裏,仔仔被一群孩子當皮球,踢來踢去,它翻滾著,哀鳴著,它用大眼睛懇求地看著米拉的臉,它的臉卑微地蹭著米拉的腳尖,米拉把它抱回了家。張西帥說:你不是說在公園門口撿的嗎?米拉說:親,你不是不樂意我來這裏麼,我怕你生氣。張西帥問:可是,那天,你為什麼要到這裏來?米拉說:我隻是突然想進來走走,然後,我撿到了仔仔。

張西帥突然轉過身,雙手抓住米拉的肩膀,他是如此緊張,指甲幾乎陷進米拉的肉裏,他聲音顫抖著,問:你對我隱瞞了什麼?

米拉張皇四顧,她似乎在尋找著什麼又似乎在害怕著什麼。米拉想起大學時候,法律常識課上,老師說:所謂正當防衛就是對損害你的人作出暴力行為造成對方受傷的不用承當法律責任的行為,可是正當防衛不能過度,也就是說別人把你傷到什麼水平,你也就隻能把別人傷到什麼水平。老師看看正在玩手機遊戲正在眉目傳情正在呼呼大睡的學生,厲聲說:再說得簡單一點,就是“別人怎麼對你,你也隻能怎麼對別人怎麼樣!”有個女生問:老師,如果被強奸怎麼辦?全班哄堂大笑,老師忍不住也笑了。米拉沒有笑,她神情恍惚,她很想問問老師,心靈該如何防衛?她沒有開口,她早已學會守口如瓶。

張西帥記起來了,是他自己隱瞞了一段晦暗的記憶。

五年前,他給李蘇蘇寫了一張字條,約李蘇蘇晚上9點在公園深處的樹林見麵,那是個惡作劇,他想看看李蘇蘇被爽約後生氣的樣子。晚飯時他突然拉肚子,在廁所裏上吐下瀉,被幾個男生抬到醫務室輸液。回到家,父母正在吵架,母親讓父親滾,他們掀翻了桌子。張西帥在吵鬧聲裏強迫自己做模擬題,做到夜裏兩點多後才昏昏睡去。第二天,他聽說李蘇蘇在公園裏出事了。那個夏天,李蘇蘇沒有來上學。後來,再也沒有來上學。李蘇蘇下了晚自習後在公園裏被流氓強奸了。張西帥一遍遍對自己說:我隻是想和李蘇蘇開個玩笑,我沒有故意害她。張西帥一次次徘徊在老師的辦公室門口,他很想跟老師說一下那天晚上的事情,可是不待開口老師已把他趕回教室做題。張西帥一次次走過李蘇蘇家的那棟樓,李蘇蘇家沒有人。那一年,從夏天到冬天,整個小城都在反複咀嚼這個話題,流氓的數量從兩個到四個又飆升到二十八個,人們繪聲繪色地描述李蘇蘇潔白緊實的身體如何被那些黑色的爪子攫住,從撕碎的棉紗連衣裙裏拖出。小城的姑娘被告誡不要學李蘇蘇搔首弄姿的樣子,穿薄到能看到三角內褲的棉紗連衣裙,要在貼身內褲外套上肥大的運動褲頭再穿上厚厚的牛仔褲。那一年夏天,流氓沒有抓到,流言的舌頭反複輪奸李蘇蘇事件。那一年秋天,李蘇蘇瘋了,張西帥去讀大學了。

張西帥的回憶充滿煙草的喑啞,他曾用一夜夜煙灰與酒精來掩埋那一段時光,那段時光已經被碾壓成了碎片,可是,每一片都是硬硬的玻璃質地,尖銳地紮入心肺。

他終於明白他為什麼一次次容忍仔仔,因為仔仔來自這個公園。他的心從來沒有逃出過這個公園,他對來自這個公園的一切充滿了贖罪的恐懼。仔仔是他淪陷的精神世界的一部分,他縱容著仔仔是他多麼渴望縱容自己曾經犯下的錯誤,他究竟是仔仔的驕傲主人還是仔仔的贖罪奴隸?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知道自己究竟丟失了什麼?有多少人知道自己需要什麼?有多少人知道自己究竟做了誰的奴隸?

張西帥抱著妻子說:米拉,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這裏有那麼多的危險。米拉,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傷害李蘇蘇。米拉,我是罪人,米拉。

米拉掙脫開他的懷抱,絕望地看著張西帥,流下眼淚,透明的眼淚讓張西帥無地自容。

白楊樹幹上生著一隻又一隻大大的眼睛,它們詭異地看著他們,它們早已看慣了人世間的過錯與圈套,所以它們沉默且不會眨下眼睛。在很久很久以前,謊言和事實一起在河邊洗澡。先洗完澡的謊言穿上事實的衣服跑了,事實不屑穿謊言扔下的衣服,隻好裸奔。世人喜歡華麗的外衣,所以,世人大多能接受穿著華麗外衣的謊言卻無法接受赤裸的真實。仔仔,謎一樣地出現,謎一樣地消失,唯一的證據與結論是,如果你來過這個公園的深處,你的確曾抱著仔仔回家。

11

強奸李蘇蘇的主犯流竄六年後在雲南被捕,他膚色黝黑,身材高大,眼神裏充滿攻擊性,身上散發著濃烈的種馬氣息。他是老米的遠方侄子,孤兒,米拉讀中學時,老米想收他為養子,他在米家住了半年多後,突然離家出走到廣州做生意,賠了本,與米家沒有了聯係。人們說真想不到,這個看起來訥言的男人居然有這樣的案底。

夜,沒有開燈。米拉把一件黑色男式圓領T恤裹在身上,像個穿黑衣的女巫,光溜溜的大腿性感地露著,她懷念又憎惡這衣服上散發出來的身體氣息和高中那個隱藏著無數秘密的年代,如同她喜歡又鄙視鏡子裏守口如瓶的自己。那天,在楊樹林裏,她幾乎要脫口而出一句話:張西帥,我不是處女。那天是月經的最後一天。但是,兩個人擁抱中彌漫升騰的陌生又熟悉的香水味道讓她咽下了這句話。她慶幸她沒有一時衝動,其間的故事她不會向任何人提起,包括張西帥,她的心才是珍藏秘密的佳地。

六年前那個春天,在燈熄滅後,他會輕輕走進她的臥室,相互用溫熱的手指做著遊戲,她迷戀他身上的甘蔗味道,他吸吮她身體的奶糖氣息,痛楚的進入與最終的歡愉,無聲無息。他是她的王子,騎著白馬喚醒她體內沉睡的玫瑰;他是她的神,她在月光裏獻上潔白的肉體作為祭祀。她是他的女王與公主,他聽命於她也嬌寵著她,她討厭高傲的李蘇蘇,然後他給她報了仇。在罪與罰麵前,米拉選擇記住美與愛來作為解脫,可那些秘密還是如同蟲子,啃噬她的血管,寵著仔仔,護著仔仔,她找到了責任感的坐標,善和良的歸宿。

米拉想起一個故事:小偷在雞舍偷了隻雞。逃跑時,撞翻了雞舍裏的燈,雞舍著火了!雞回頭看見燃起的大火,明白了,小偷救了它。當小偷用穀喂它,它覺得小偷關心它。當小偷東躲西藏,把它藏在懷裏時,它覺得小偷愛它。有一天,它看見小偷揮起了屠刀。它覺得小偷一定是要自殺,所以用身體擋住了小偷。它幸福地死去了。

誰能知道自己的幸福到底是什麼?

米拉打開冰箱,冰箱裏的雞蛋安靜地躺著,它們外殼光滑若不經世事,其實,它們經曆過很多故事。

有一個故事,村婦提一籃自家的雞蛋去集市上賣,半路遇幾個大漢將她強奸,完事後三人跑掉。村婦起身後,一手拿著雞蛋籃子,一手拍著身上的土,不屑說:“多大個事 ,我還以為是搶雞蛋呢!”

有一個故事,村婦提著一籃子雞蛋在馬路上行走,突然從前麵跑過來幾個大漢,二話不說,就把雞蛋搶走了,村婦說:“怎麼不強奸我呢?”

有一個故事,村婦提著一籃子雞蛋在馬路上行走,突然從前麵跑過來幾個大漢,村婦二話不說,就把褲子脫了,然後躺在地上。幾個大漢說:“請問大嬸,雞蛋多少錢一斤?”

米拉聽到雞蛋嘲諷地說:強奸是一場狂歡,無處不在,你為什麼要哭?

被子已經洗過多次,仔仔的毛漸漸了無影蹤。仔仔一直沒有找到。有人說它成了狗皮大衣,裹著女人豐滿香豔的肉體。有人說它成了狗場的種狗,過著縱欲為生的日子。

原載《四川文學》2015年第4期

原刊責編 牛 放

本刊責編 杜 凡

作者簡介: 於昊燕,女,山東人,文學博士,就職於大理大學。出版個人學術專著2部,發表學術論文三十餘篇。2013年開始文學創作,發表小說、散文多篇。

創作談:我在橋上看風景

於昊燕

30歲之前,我的人生像一條直線,碩博讀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畢業後,日常工作是在大學課堂上教文學史以及閱讀文學作品寫相關評論。這實在是一個尷尬又幸福的專業,尷尬之處在於,之前未曾進行過文學創作的我,每次評論作品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背後,不免有趙括紙上談兵的心虛;幸福之處在於,文學閱讀讓閱曆簡單的我,體驗到多種類型人生的悲歡離合與豐富美好。有一天,突然發現,我身邊也發生著很多耐人尋味的故事。

鄰居因女兒車禍受傷生活從此逆轉、朋友的婚姻戰爭比電視劇還要悲歡離合、同學在官場商海跌宕沉浮……每條人生軌跡都獨特不可複製,組成了這個世界上各種各樣的葉子與花朵、溫暖與冰冷、關懷與傷害,紛繁多彩。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風塵仆仆,麵孔相似,他們背後藏著很多我們不知道的複雜故事。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關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人與時代之間的關係、人與物質之間的關係……各種關係錯綜複雜、重疊交叉。我關注人的故事,故事中人與人之間相互關愛照顧或者冷漠甚至敵意的關係,故事裏重重包裹的心靈困惑、掙紮和飛翔。中學政治課上學過印象很深的一句話:“資本主義人與人之間溫情的麵紗下是利益與金錢關係。”年幼單純的我不能理解脈脈溫情下如何掩藏肮髒與冷酷。其實,人們渴望著自由獨立明媚的人生,很多人卻不由自主成為金錢、利益、虛榮、自私的奴隸,最終刺傷別人也禁錮了自己,形成一種相互傷害、相互奴役的他人即地獄關係,這也是我在這部作品中希望探討的問題。

時光流逝,心如一枚蚌,堅硬的蚌殼抵禦風雨,內心柔軟,越來越多體味人生的慈悲與睿智。常常想起卞之琳的《斷章》:“我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我。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萬事萬物的區別是相對、暫時的,世間人事的內在聯係才是永恒的,相互依存、相互作用,彼此對視,彼此裝飾。我渴望在小說中展示人生裏的種種無奈與美麗,期待這些故事成為另一種形式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