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隻不過是一座墓穴。生活著丈夫,兒子和她。地毯使他們在洞穴裏的生活無聲無息。白天,隻有她這一具屍體,晚上再添兩具。她自嘲地想。兒子並不常常回來,盡管他的學校離家不遠,他寧可住在學校裏也不願回家。一個月裏,難得有兩個晚上他是在家的。誰喜歡回到一座墓穴裏來?三個月之前,方宣每天都按時回家,後來他回家越來越晚,特別是最近一個月,不時地有一個晚上他不會回來。她不問,他就什麼也不說,一旦她問了,他就說喝醉了,住在某某人家裏。他也不再往家裏帶朋友。剛開始蔣玲相信他,但當這種情況頻繁發生的時候,再信任丈夫的人也會有所懷疑。所以他再拿同樣的借口來敷衍她,她就不相信了。那不是真是。可是她又怎麼能證明他撒了謊?他用沉默和她的猜疑對抗。她沒有證據,她什麼也不能說,沒有發言權。
除了蓋思琪能給她一點安慰之外,她總是有些孤獨的。蔣玲還記得第一次見到蓋思琪的情形。她是那麼年輕,她隻有三十歲。盡管事先知道,作為方宣的上司——趙行長的第二任的妻子,蓋思琪可能會比趙達年輕很多,可她的年輕仍是蔣玲所沒有想到的。她看上去更像是趙達的女兒。她不由得拿趙達以前的妻子來同蓋思琪比較,像其他人一樣,很快就明白,趙達為什麼要離開他以前的妻子,而和蓋思琪結婚。和蓋思琪相比,此人不止是冷,完全就是一座在北冰洋中飄浮著的冰山。蔣玲和她的交往,似乎永遠不會超過三句話——“你好。”“最近還好嗎?”“你的孩子怎麼樣?”她這麼問的時候,並不在乎你回答的是什麼,她是為了提問而提問,為了說話而說話。蔣玲從未聽過她說除去這三句話之外的任何一句。蔣玲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想觸摸她的身體,看看她是一個真人,還是一具木偶。也許這樣說過於誇張,大概她也說過其它的話,然而她的聲音細如蚊蠅,讓人想聽也聽不見。在她的臉上,永遠掛著一成不變的僵硬的笑容,似乎隨時準備著麵對著攝像機鏡頭。趙達的胳膊挎著她,如同挎著一具木偶。蓋思琪則不同,她像小貓一樣感性一樣纏人,她會撒嬌,會說除去那三句話之外的任何一句。她不止會微笑,而且會大笑、假笑、媚笑、咯咯地笑。她所散發的溫度,不需要靠近就能夠切身感受到。她很快得到了蔣玲的友誼。
但在與她的交往過程中,蔣玲還是發現她和她之間存在著代溝。她們不太相同。正像蓋思琪會和方文之間會存在代溝一樣。代溝就是兩座大山之間的深不可測的峽穀,扔一塊石頭下去好久都到不了底。她們的談話內容很泛泛,比如什麼地方新開了家餐館,哪裏又添了好玩的玩藝兒。蔣玲覺得這個圈子的生活實在空洞也太乏味了,卻個個還要裝作自己過得興致勃勃的樣子。
蓋思琪才三十歲,而蔣玲十二年前就已經三十歲了,她永久性地被排除在年青人的行列之外。蓋思琪以年輕的頭腦和身體巧妙而又牢固地把趙達掌握在手心裏,蔣玲卻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想些什麼。蔣玲好幾次看到趙達在大庭廣眾之下目光灼灼地盯住他那年輕的妻子,臉上洋溢著愛戀與溫情。這或多或少會讓蔣玲感到莫名地嫉妒。
方宣後麵的那個女人,大概和蓋思琪一樣,熱情柔媚,甚至於是風騷。蔣玲禁不住猜想。蔣玲不見其人,不聞其聲卻總能通過方宣感覺到這個人的存在。
不知不覺,蔣玲獨自在沙發上坐了快兩個小時,天已經快黑了。這時方宣打來了電話,說他不回家吃晚飯了。她記不清他是第幾次說這樣的話。等到了夜裏,他到回家的時候,她早已睡熟。
“方文在家嗎?”他又問。
他忍不住要笑出來的聲音讓她難受。他不是對蔣玲笑,不是因為想到方文要笑。他是對他身邊的人笑。她聽到雜亂不清的聲音,聽到他忍住笑,小聲說:“別!別!別鬧!”蔣玲內心的憤怒幾乎要像被擠壓的果凍,從身體裏噴射而出,飛濺到對麵雪白的牆上。
他再次把嘴湊到電話上問:“方文回來了嗎?”
“他沒回來,”蔣玲冷冰冰地說。“你在哪裏?”
“一個客戶請吃飯,我晚一點回去,不用等我。”又是那種忍不住要笑出來的聲音。“方文怎麼樣?”他幾乎是喘息著。
“他現在長大了,我根本管不了他。”
“你是他媽,怎麼會管不了?打電話給他,讓他回家。學校再忙也要讓他回家。”
方宣的虛偽讓蔣玲暗自冷笑,他什麼時候關心過兒子?現在卻要裝出一副慈父的樣子。“打過了,他一直關機。”蔣玲耐著性子說。
“打給他學校或者他同學。你沒有他同學的電話號碼嗎?平時就要準備的,要不然要的時候慌了手腳!”
“他十九歲了。會出什麼事?”
“十九歲也是孩子!他要是出什麼事怎麼辦?要是被人綁架了呢?綁架的事不是沒有。”
蔣玲沒有想過孩子會出事,她隻以為方文不過在外麵貪玩。但他確實從來沒有關過手機。方宣的話提醒了她。“那怎麼辦?”她隻是有些擔心,並不像她表現出來的那麼著急。
方宣反過來安慰她:“也許沒什麼,你不用太擔心了。晚上我盡量早點回去。”
盡量,盡量。這個詞他說過很多遍了,說在他口裏,叫她惡心。
和方宣通完電話,她越來越擔心方文會不會出什麼事,想象他此時會不會被困在某處,正被什麼人虐待。她上了三樓,朝方文的臥室走去,來到門口推開門,臥室裏還殘留著方文的腳臭味。自從上次蔣玲為他收拾完房間,他大發脾氣以後,她就再沒有走進過這個房間。那一次是因為他以為蔣玲偷看了他的電腦而大發雷霆,裏麵有他的日記,他認為總愛管著他的蔣玲一定是看到日記了,因為他沒加密碼。其實蔣玲什麼也沒有看到,但她也賭氣再不為他收拾房間。他當時瞪著眼睛衝她大喊大叫。“我沒有自由!我已經這麼大了,卻沒有生活的空間!”他當時是這麼朝她喊的。她也被他氣壞了,因為她根本就沒有看過他的日記。除此之外,這個孩子還是令人滿意的,又高大又英俊,還討人的喜歡。不過後來她能夠理解他了,因為差不多三十年前她也曾衝自己的父親喊過與此相似的話,隻是那次她沒有冤枉她的父親。
她走進兒子的房間,看到淩亂的書桌和床鋪,便又想起這件事來。她走過去打開窗戶通風,開始在他的抽屜裏翻找電話號碼本,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把號碼記在本子上,隻能試試運氣。如果他知道自己進來亂翻會怎麼想?但這個想法沒有使她停下手中的動作。她找到了一個小本子,裏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和電話號碼,有用鋼筆寫的,有用鉛筆寫的,還有好幾處被劃掉。她不知道一個學生竟會認識這麼多人,隻有幾個人她曾聽他提到過,其餘的全都不認識。她用寫字桌上的電話機撥了一個叫陸名宇的人的號碼,是空號,機主已經不用這部手機了。她又撥了他的座機號,這回通了。“我找陸名宇。”她對前來接電話的男人說。男人說陸名宇在學校。“你找他什麼事?”他問。蔣玲說:“我是他的同學方文的媽媽,想問問方文是不是和他在一起。”男人說:“你是方文的媽媽?方文昨天還來過我家。”蔣玲說:“是啊。我現在想找他,他手機關機了。”男人給了她一個電話號碼,“你打這個電話試試,這是他們另一個同學的電話,他們多半在一起的。”蔣玲記下號碼後謝了他。
她按男人給的號碼把電話撥過去,電話通了,可是很久也沒有人來接電話,她覺得等待的時間太久了,一直到電話響了七聲後,才有人來接,電話另一頭立刻傳出震耳的音樂聲,除了音樂聲之外,還有吵鬧聲。她聽到接電話的人說:“小聲點!小聲點!我都聽不見了!聽到了嗎?我說小聲點!”她知道這話不是對自己說的。果然不一會兒,音樂聲小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