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玲對來接電話的人說,她想找方文,她是他媽媽。
“哦,等一下。”他含糊地應著,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給堵住了。
蔣玲懸著的心開始放下來,這麼說方文是和他在一起,隻要和他們在一起,隻要安全就行。方文接起電話就說:“你怎麼知道這個電話的?”他口氣裏的吃驚多於生氣,一種混雜的情緒使他壓低了聲音說話。
“你可是好幾天沒回家了,也沒往家裏打電話。你不知道家裏人會為你擔心嗎?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去報警?”她問他,對,就是要這樣,沒什麼好生氣,沒什麼好不高興的。現在生氣的人應該是他。
“別這樣!”方文果然叫了起來。
“你是不是以為我在開玩笑?”
方文沒有回答。
“今晚你一定要回家,”蔣玲說。
他開始報怨,“我們要考試了,你知道的。”
“你像是在溫習嗎?今晚你一定要回家,否則我真的報警。我看我管你管得太少了,現在連你爸爸都開始埋怨我了。”
“他幹嘛要埋怨你?他自己都老不回家。”
“我不知道,反正你一定得回來。”蔣玲說。“你這些天在外麵是怎麼過的?都髒成叫花子了吧。”
方文沒有回答母親的問題,隻是說,“我今晚就回去。”
“說好了?”
“說好了。”
“你和你爸一個樣,要你們回家像是求你們一樣。”
“好了,好了,我回去還不行嗎?”
“別太晚,知道嗎?晚了路上不安全。”
“知道。知道。”他急於掛電話。“那好吧,就這樣。”
蔣玲放下電話想,這就是青春,青春意味著隻想自己不想別人;青春意味著父母是父母,是和自己不一樣的人,甚至連人都不能算,隻是“父母”這樣一個詞。他根本不會想到你,他眼裏隻有朋友,電腦和年輕的女孩子。不過所幸他沒有什麼事。蔣玲從三樓的窗口俯身往外看,天還沒有完全黑,隱約的光線使她能夠看到外麵的草地,和偶然間走過的一個人影。
她下了樓,獨自在客廳裏坐了一會,看看牆,看看牆上掛的畫,在這樣的寂靜裏,甚至不敢大聲地呼吸。
她是被自己的叫喊聲驚醒的。她醒過來,渾身發冷,床頭鬧鍾的指針指向十一點二十分。剛才她做了一個噩夢,夢她和方宣坐在一輛汽車裏,車開得飛快,兩旁的樹木和青草像是飛奔著閃到一邊,遠處是純淨湛藍的天空和灰白色的雲。前麵是懸崖,盡管沒有看見,可她知道前麵就是懸崖。方宣的車速並沒有減。她想讓他把車開慢一點,可卻發不出聲音;她開始搖晃他,打他的手;方宣推開她,繼續朝前開,衝著那陡峭的懸崖,一直開過去。一直開。迎麵吹來的風,把發絲拂在她的麵頰上,前麵的懸崖產生了一股強大的吸力,要把他們連人帶車拖入深不見底的峽穀。於是她尖叫起來。現在夢終於醒了,她打開台燈,倚著床頭坐起來,把一個靠墊墊到後腰上。方宣睡的那一側還是空蕩蕩的。他說過要早點回來;他總是撒謊。她坐了一會兒,感覺劇烈跳動的心已經平靜下來了,才不動聲色側身躺下,一隻手放在臉下麵。她一動不動,夜的寂靜使她忘記了呼吸。空氣裏沒有任何氣味,而她的身體似乎懸浮在空中。
她開始想剛才的夢。它的結尾暗示著毀滅;這會是方宣和她的結局?她又想起方宣傍晚時分打給她的那個電話,那時候他正和“她”在一起,那個女人大概正在嘲笑她也說不定。隻要看到方宣給蔣玲打電話,她一準在旁說,別打了,來,來,到這裏來。她大概會跟他鬧,會把氣吹進他的耳朵、領口。“到這裏來,別
打了,到我的懷裏來。”她會這麼說的。
別再想了,就當沒有這回事好了,自欺欺人也有自欺欺人的好處。我要睡了,她對自己說,我就要睡了。睡了就好了,睡了就不必再想,不必麵對現實。逃到夢裏去吧。
可是,就連夢有時也不放過她。在夢裏她也逃不掉。她開始數數,數一數就能睡著,即使有一萬隻“羊”我也要數下去。她計不清一共數了多少隻“羊”,總之後來她又睡去了。
蔣玲因為感到門外有人而清醒了,她能夠確信臥室外麵有人。於是她在黑暗中下了床,朝門口走去。她站在門後聽了聽外麵的動靜。她把門打開,外麵過道上亮著燈,方文蹲在門口,低著頭,像一個醉漢一樣背靠著走道的欄杆。她走過去問:“怎麼了?你這是怎麼了?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並沒有反應,甚至連頭都沒抬。
“你是怎麼了?”
他可能要對她說什麼,否則他不會半夜蹲在這裏。可是他什麼也不說。
“起來!”她走上去拽他的胳膊,聞到他身上的酒味,“你喝酒了?”
“喝了一些。”他隨著她站起來,靠到走道的欄杆上。
“你什麼時候開始喝起酒來的?”
“幾個朋友在一起的時候喝。隻是一點啤酒。”
“是不是喝酒喝不慣,難受了?”
“不是。”
“那是什麼?”
他轉過身去,把肚子抵在欄杆上。
“怎麼了?說話呀!你怎麼了?”他的沉默讓她很著急。“你怎麼不說話?”
他低著頭,用手指去摳欄杆。
“沒什麼的話你蹲在這裏做什麼?”
“我是心情不好。”
“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
“我們已經很久沒像以前那樣好好說說話了。你說這是為什麼?難道你長大了就
沒話跟我說嗎?我希望能夠幫你,可如果你什麼都不說的話,我怎麼幫你呢?有什麼事的你不能告訴我?我可是你媽呀。”
她聽到兒子不住地吸鼻子的聲音,除此之外,他什麼也不願說。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比她要高出一個頭。他真的是她的兒子嗎?他看上去那麼大。他真的是那個在她做飯時圍著她轉來轉去,抱著她的大腿,奶聲奶氣管她叫“媽媽”的那個三歲的小男孩兒?他已經不是一個小男孩,而是一個個子比她還高的小夥子了。他也不再屬於她了。回想起來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有一個屬於你的小東西,他成天圍著你轉,有任何需求都要找你,他使你覺得你是偉大的,是有用的,是有人需要的。轉眼間他已經十九歲了,他不再需要你,有什麼問題也不會找你。但他始終是她的兒子,於是她像一個母親教訓兒子那樣教訓起他來了。
“你整天不好好學習,在外麵幹什麼?現在的社會競爭那麼激烈。”
“別老擺出一副教訓人的樣子好不好?成天說大道理!你說的我都知道。還有三年才畢業呢,急什麼?”他扭過頭來看看她,“我困了,想睡覺!”
蔣玲覺得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他本來是有話要對她說的,她不應該板起臉來教訓人。如果她多一點耐心的話他會告訴她的。現在他已準備離去。
“你也困了,瞧你的眼睛,”他又說,語氣溫和下來。
“你真的沒什麼?”她問。
“沒什麼。我去睡了。”
他沿著走廊走上了三樓,走到臥室門口,拉開門,走進去。門“嘭”的一聲在身後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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