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公子楚之
七月的長安,炎風溽暑,菱角荷葉,葳蕤生輝。天空是一片白,長安城內車馬駢闐,空中飄散著層層塵埃。烈日高懸在塵埃上空,祝融、回祿[ 祝融、回祿:均是上古火神。
]點了金色火箭般,直射到地麵,將皇城燒成個大窟窿。光芒又化作一道道利劍,直挺挺地刺入人們的皮膚。這個月,每個人都成了油炸猢猻,心浮氣躁。
這一日,朱砂帶著幾個重火宮弟子,來長安接平湖春園一批貨。因為馬車壞了,他們便將碰頭地點從白虎門改到東市長安春飯館。飯館門前人來人往,門內賓侶如雲。隻是這一日,擠在門外的,卻有不少老客人。掌櫃的一邊跟客人賠禮道歉,一邊解釋裏麵坐的是個人物,實在惹不起。這時,一具屍體從二樓飛出來,被飛馳而過的馬蹄踩得稀巴爛。掌櫃的摸摸脖子,縮到一邊歎息:“華山不是才死了個掌門嗎,怎麼這麼快又派人來送死?”
“不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嗎?陸掌門這火熄得也太快了些。”
“我想也就隻有重火宮能上三樓了吧。”掌櫃的抬頭看向驕陽下的紅窗。
朱砂帶著弟子徑直走入飯館。小二連忙上前,擋住朱砂:“客官,今兒個我們店滿人,不接待客人。客官請另尋……”
話未說完,掌櫃的已經一算盤打在小二頭上:“胡叫什麼!”又對著朱砂便媚鞠恧,“原來是朱砂女俠,我們這實在沒空,改日一定登門——”
朱砂眼睛長在了掌櫃的腦袋上,直接進去。隨後掌櫃的來了勁兒,向四處大喊道:“重火宮的人上去了!”
人們密實地圍過來。說飯館滿人,實際上大廳裏除了一些小廝,一個客人也無。二樓樓梯口有兩個櫻花麵具男子,虎背熊腰,少說比朱砂高了兩個頭。其中一人坐在樓梯旁,另一個長胡子的筆直地站著。坐在樓梯旁的男子四肢有尋常人的兩倍大,正捧著十來個銀錠子和幾個小銅板,一個個放入口袋。但一個不小心,一個銅板掉進了牆角縫。他伸手去掏,但掏不到——其實縫隙不小,是他的手太大。但他卻沒向旁邊男子求助,一拳打穿牆壁,把裏麵的銅板撿起來,擦擦塞到口袋裏。
朱砂看了他們一眼,直接在一樓坐下。站著的那人道:“我們主子在上麵,請離開。”
朱砂道:“我們在一樓吃飯,與你們何幹?”
“我們主子包了。”
朱砂根本不予理睬:“小二,上菜。”
話音剛落,一把小鋼刀從她腦後飛來。她頭一歪,躲過了暗器,迅速後空翻,同時,四把鋼刀“啪啪啪啪”刺穿了她對麵的牆壁。重火宮的弟子衝上去,朱砂也拔刀,準備迎戰。她和那胡子大漢交手不出十招,幾名弟子已倒在地上。最後一個衝上去的,耳朵被那大手大漢活生生擰下來。朱砂錯愕地看著這倆人。雖然她今日帶在身邊的,不是一流高手,但也不至於如此不堪一擊。越是這樣想,她越氣憤,怒吼道:“你們可知道自己在跟什麼人動手?”
沒人回答她。
“你們出去!”她對那幾個重傷弟子吼道,“立刻出去!”
接下來要對付兩個人。從他們的裝束她看出來,他們是血櫻六子中的兩個。那麼,在三樓用膳的,定是七櫻夫人。在武藝上,她並無十成的自信,但是力道一直是她的強項,很多男子都不是她的對手。可對這兩個人來說,她的力氣簡直可以被忽略。她被狠狠撞倒在地,口角流血,卻仍不甘心。她足下輕輕一點,飛到二樓的欄杆,縱身跳到三樓。那兩個大漢的輕功也不弱,很快追上來。胡子大漢捉住她的手臂,她幾乎被拉扯下去,及時一腳踹中那人要害,一頭砸進三樓包廂的門。
然而,裏麵的情景卻讓她傻了眼:薰香四溢,房內站了八個男子,躺著一個女子。女子穿著薄薄的紗衣,白得就像蒸雞蛋的蛋白,躺在寬敞的虎皮椅上,身材飽滿勻稱,讓人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半露的乳房和雪白的腳。她戴了遮住眼部和半邊鼻梁的黑色麵具,麵具上有一片紅色櫻瓣,麵具下方,一張鮮紅欲滴的豐唇半張著,滿是撩人風情。她身後站著四個男子,兩前兩後,均戴著白色櫻花麵具。前麵兩個一個身材清臒,正替她扇風;另一個矮小,拿著算盤和賬本。而後麵兩個人看上去完全不同,他們的身高、身材和下頜,都很奪目,尤其是右邊那個。光是看看他寬闊的肩,高挺的鼻尖,還有黑亮及腰的長發,朱砂這大齡婦女都覺得胸有小鹿亂撞。不過古怪的是,在這樣的天氣中,他竟披著狐裘大氅。而且,穿著這麼厚的衣服,他麵不改色,一滴汗都沒流。
很顯然,這便是七櫻夫人和血櫻六子。
血櫻六子都挺拔而精神,同時有些冷酷。倒是躺在躺椅上的七櫻夫人,看上去溫柔可人,甚至笑容可掬。仿佛下令殺掉外麵人的不是她,她什麼都不知道。這時,外麵兩個大漢追進來,卻站在門口不動。七櫻夫人拾起盤中的櫻桃,丟到口中,細嚼慢咽,吐了核,輕描淡寫道:“看什麼?殺了呀。”
“慢。”那個容貌最出眾的血櫻子說道,“夫人,這個人是重火宮的護法。”
“重火宮的?”七櫻夫人透過麵具,眯著眼看了看她,揮揮手,“帶走。”
朱砂不是沒有見過大場麵的人,而是她蒙住了。一直到那兩個大漢把她扔出長安春飯館,她都還有些回不過神來。因為,那四個人她都知道是誰,而且見過兩個。但七櫻夫人不知出於何種目的,以及擁有何等力量,才會把這四個人聚集到一塊兒:第一個是身帶劇毒且百毒不侵的毒公子。相傳,任何觸碰他皮膚的生物,都會在短時間內死亡,即便是自帶劇毒的蛇蠍。第二個是武林輕功第一人,靈劍山莊第十一代弟子錢玉錦,自前任莊主去世後,他便選擇了淡出江湖,雲遊四海。第三個人個子矮,四肢小,腦袋大,額頭比鼻梁高,眼睛的位置很是偏下,看上去就像是個南極老人星。長成這樣的人非常罕見,而長成這樣,又穿了一件垂地紅大褂,胸戴八卦鏡,便隻有一人——神算破陣鞏大頭。這天下沒有他解不開的數字猜謎,也沒有他破不開的迷陣。第四個瘦成了竹竿,佝著背,膚色白得駭人。和那白膚血櫻子不同,他這是灰白病瘺,像是剛從土裏挖出來的僵屍,連表情都已僵化。看見他隻剩下半截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朱砂便確定,這人是“江北盜蹠”屠飛燕。據說,屠飛燕會變成這樣,是因為剛開始盜墓時,他挖過一個千年古墓,手指被卡住,提起手卻看到手指被一個頭骨咬著。他受驚過度,硬生生把手指拉斷才發現,咬住他的不過是個青銅骷髏。從那以後,他徹底失去麵部表情。這四個人都不易尋找,尤其是毒公子和屠飛燕,一個住毒窟裏,一個住墳地裏,也不知道這七櫻夫人是怎麼把他們揪出來的。
這時,那個手大腳大的血櫻子走出來。他一出現,便是憑空一座泰山落下,嚇跑了所有人,也擋住了大部分的陽光。他向朱砂說了一些話,便打道回府。接了貨,朱砂回到重火宮。
“那剛出道的七櫻夫人,可以把大名鼎鼎的朱砂傷成這樣?”重雪芝在大殿盡頭踱步數回,又道,“你確定沒有遇錯人?”
“宮主,我敢以我的項上人頭保證,就算那個七櫻夫人是剛出道的,那兩個彪形大漢也不會是新手。”
“罷了,武林中高手雲集,既然此事已過,不必再多計較。再過一段時間,便是英雄大會,不可以再惹出事端。你好好養傷,最近多休息,少走動。”
“可是宮主,現在整個長安都知道,重火宮的弟子落敗於七櫻夫人,若我們不出一口氣,重火宮顏麵何在啊?”
“他們若出現在英雄大會上,我們有的是機會。若英雄大會都不出席,也無競爭力可言。”
“可是……”
“不要可是。”
“宮主,他們說輕薄你的話啊。”
“什麼?”
“那個很貪祿嗜貨的血櫻子跟我說,他們六個人裏,有一人打定主意,要把宮主弄到手。”
“是嗎?”
“他還說叫你打扮漂亮洗幹淨了,等那血櫻子的臨幸……”
雪芝冷笑:“膽子不小。”
“不過說實在的,若他說的是我看中的那一個,那宮主如果沒有大護法,還真可以考慮考慮。”
“下次再看到,殺無赦。”
朱砂“嗯”了一聲,陶醉在那血櫻子的美貌中:“那人真是迷人,即使站在人群中,都很出眾啊……不過,真不理解他是什麼意思,大夏天的,穿個裘皮大氅。”
雪芝忽然看向她:“那個人是不是皮膚很白,個子很高,還戴了玉扳指?”
“宮主為何知道?”
“沒事,你先休息吧。”
朱砂說的人十有八九是虞楚之。江湖上總是新人輩出,美男子亦不例外。可是,能讓雪芝印象如此深刻的人,還真沒有幾個——她不曾見過虞楚之的臉,也不曾聽過他的聲音,但那種渾然天成的優雅貴氣,涵養禮法下的清冷,非尋常人所能及。
轉眼便是秋季。奉天城郛中,大雁低鳴,拂陵闕高台,萬裏清霄,明淨無雲。白晝時間減短,陽光不再盛氣淩人,將大地萬物都鍍成金色,連帶街邊樹上的小葉。江上歸舟出遠霧,落葉飄零,浮在清明如鏡的沈水上。原是有些感傷的季節,城內卻熱鬧非凡。英雄大會期間,來的人不僅僅是正派邪門、梟雄奸雄、大俠盜客,連帶全天下的奸商黑販,都歡聚一堂。賭場、酒館、武器鎧甲大出血、黑市、一流二流三流的藥店、二手大會入場券……都在一夜之間化作野火,燃燒了整座城。
重火宮依然占著奉天客棧的上房。入住後,雪芝便聽說,七櫻夫人早已訂好上房,且比她提前到了客棧。因住房緊缺,血櫻六子被拒在門外。他們也沒有像以往那樣囂張,而是直接離去。她想,這七櫻夫人並非暴發戶。她深諳武林規則,行事低調。直到晚上,她才知道原來是自己多慮——七櫻夫人早已在奉天買好房子。她去任何地方,都是征服領地的皇帝,會在當地買房掛旌旗,還留下部隊駐紮。回到房間以後,雪芝又在枕邊看到一枝櫻花。她拿著花枝,走到隔壁,敲了敲穆遠的房門。待他開門,她晃晃手中的花:“多謝穆遠哥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