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遠瞳孔微微緊縮,並未接話。雪芝道:“你可真是點石成金的神仙,這季節也能找到櫻花。”
“花不是我送的。”穆遠揚了揚眉,“雪芝,你這是想告訴我,除我之外,還有男人仰慕你的傾國之色嗎?”
雪芝望著花,愣了一下:“不是你,那……可能是先前的客人留下的。”又察覺到穆遠眼神冷冽,她往後退了一步,“既然如此,穆遠哥早些休息,我、我先回去。”
“若江湖上有人知道,我穆遠娶了妻,居然到現在還分居,恐怕會是個笑話。”
雪芝的心涼了一下。他們成親以來,她從不敢直視這件事,穆遠也不曾主動提過。果然,她無法一直裝傻下去。她垂下頭,蹙眉道:“天還未完全涼下來,我看琉璃和長老他們擠一間多人房,定會有些悶。若明天的事成,穆遠哥可以把房間讓給他們住。”
見她一臉勉強,他漠然道:“我不過說的玩笑話,你不必如此當真。”
“此事自然得當真。我,我會盡好妻子的責任。”說罷,她抬手輕輕摸了一下穆遠的臉頰,見他有些羞澀地別過頭,看向別處,才勉強擠出微笑,轉身回到自己房間。
其實,她心中深感負罪,因為她知道,她並非徒有妻子之責,更多是想要穆遠把事情辦好。畢竟她已等待多時。現在,她要快刀斬亂麻,一拳擊碎黃鶴。
英雄大會上,同時出現了兩個醒目的女子:一個是美得讓人不敢逼視的重雪芝,一個是美得讓人想入非非的七櫻夫人。天漸冷,七櫻夫人披著豹皮薄披肩,可是胸前雪白飽滿的肌膚,還是赤裸裸地暴露出來,引來無數男子注目。而她沒有一絲不習慣,似乎還很享受。她被血櫻六子眾星拱月地簇擁著。和在長安春飯館一樣,兩個壯漢站在最前端,一瘦一矮站中間,身材出眾的兩個站在她身後。他們都穿著單薄的淺色綾綺,戴著刻有紅櫻花瓣的半邊白色麵具。虞楚之最為古怪,披著不合時節的白裘大氅,戴著漢白玉扳指的手,居然還拿著一把黑色折扇。煙荷盯他許久,忍不住道:“那個血櫻子有病,穿毛皮大氅還拿折扇。既然這般熱,便不要穿這麼厚啊。他是嫌自己不夠引人注目嗎?”話音剛落,那虞楚之還真的打開扇子搖了搖。雖然他膚白如新雪,看上去一點都不熱。
朱砂按捺不住,笑出聲來:“煙荷,你也在看他?我看他好久了。”
連木頭人硨磲都禁不住感慨:“我從未見過這麼古怪的人。”
琉璃道:“我隻看球。”
朱砂臉紅道:“色鬼,你齷齪!”
“都安靜。”雪芝回頭道,“琉璃,你記得準備出場。”
琉璃麵部扭曲:“一定要我去嗎?宮主,讓那個老和尚對我意淫,當真惡心。”
“不過拖延時間,不必在意。”
琉璃看了她許久,終於露出了決絕的表情。
人們常言,感到有熾熱的目光注視自己,並非假話。英雄大會會場上,人數成千上萬,雪芝卻感覺到虞楚之的目光一直鎖在她身上。隻是,並不熾熱,她覺得渾身冰涼。一個上午,重火宮和七櫻夫人都沒派出一個人。好容易挨到了中午,太陽高照。在華山現任掌門與少林老和尚交手後,琉璃才上場。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懷疑,他並未立刻挑戰釋炎,而是挑戰了正準備下去休息的華山掌門,接下來,他連戰三次,才提了釋炎的名字。釋炎接受挑戰上場,二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琉璃隻覺得難以言喻的反胃。而釋炎看著琉璃的眼神,在驚訝後,竟有一種詭異的溫柔。不明白的人看去頂多是怪異,雪芝卻明白,這無異於少女懷春。重火宮眾人都對琉璃麵露同情之色。雪芝決定,琉璃回去以後,一定要重賞他。
琉璃絕對是一等的高手。不過以他的實力,挑戰如今的釋炎兩百個回合,是絕無可能之事。若釋炎不隱藏他的實力,在場大部分的掌門,都會在三招內被他擊敗。釋炎和琉璃做出備戰的動作。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知道,這兩個人心中,究竟是怎樣的波濤洶湧。
前三十個回合,倆人的比武一直很保守傳統。釋炎一直使用菩提刀法,琉璃則使用混月劍法。
三十個回合到八十餘回合之間,招式便開始混亂,且變幻多端。
八十回合時,太陽高懸於會場上空。
烈日炎炎下,琉璃的劍法依然穩定。釋炎開始使用他最拿手、也是最容易控製的燃木刀法,但已明顯有些急躁。然而,這些細微變化,並未引起別人注意。到一百招時,釋炎的身法已明顯開始轉變。他知道雪芝在想什麼,也知道這樣堅持下去,會是怎樣的結果。可是,他不僅是成竹在胸,還覺得有些不舍。因為,眼前的琉璃,這身著青衣的重火宮護法,竟真有一雙琉璃盞星點的眼……雪芝一手緊握紅木椅扶手,雙目盯著這倆人。她同樣知道釋炎的掙紮。這個年過七旬的老和尚,正在壓抑著欲望,努力實現自己的願望。他們都在賭。
刀劍交錯之聲,持續了一炷香的時間,卻感覺比一個時辰還漫長。到一百二十招時,釋炎隻防守,不進攻。旁人更感到奇怪。雪芝心想這樣不妙,釋炎很可能會認輸。可這時,琉璃嘴巴動了一下,似乎對釋炎說了什麼。接下來,釋炎的眼中突然露出憤怒又期待的神情。至一百三十招,釋炎的攻擊突然變得強勢。他還是用著燃木刀法,招式中卻透露出了一絲妖嬈——修煉過“蓮神九式”,再正氣的武功,都會變得邪氣。他終於藏不住了。
雪芝捧著茶杯,蓋與杯間碰撞出輕微聲響。生死存亡,便在這一瞬。可也是這一瞬,一陣強勁的風,從人群後方呼嘯而上。雪芝迅速站起來——不好!情況非常不妙!無論它是向著誰的,計劃都會失敗!
但,掌風太快,她再無時間阻止。釋炎和琉璃被掌風擊開,彈到擂台的東西兩側。大家尚未摸清頭腦,一把細長黑柄寶劍橫空劈落,重重插入擂台中央!也是眨眼的瞬間,又一陣掌風衝上來,擊中寶劍。左右快速振動幾十下,寶劍後的釋炎受到重擊,狠狠後退幾步,摔倒在地!一個男子的聲音在擂台東側響起:“公子,不是已決定不殺方丈大師嗎?為何又要改變主意?”
聽到這聲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七櫻夫人——沒錯,說這句話的人,正是她身後的虞楚之。可是,這句話是對空氣說的,沒人回答。雪芝看著他那令人迷惑的麵具,意識到虞楚之叫的人是公子。若此公子乃彼公子,事情便有些駭人了:公子在英雄大會會場。而且,他還想殺了釋炎。如此,隻有兩種可能性:一,她的一舉一動,都在公子的監視中。二,重火宮內有叛徒。她找不到答案,隻是感到有一絲害怕和氣憤。害怕不能表現出來,氣憤卻不知是為誰。最初的計劃到底是毀了。
也是這時,虞楚之出現在擂台上——之所以稱為“出現”,是因為沒有人看清他的身法。林寒下葉,殘葉糾纏旋轉,落在擂台中央,他披著那麼沉的大氅,卻跟這殘葉一般,無聲無息地落在琉璃對麵:“久聞琉璃護法身手了得,不亞於幾位長老,還望賜教。”
琉璃疑惑道:“你是?”
“血櫻六子虞楚之。”由於麵具的遮擋,虞楚之下半臉的微笑與自信更加顯眼。
沉沉清商,寂寂黃草,他的黑發和白衣獵獵翻飛。習武之人,很少有他這樣的長發。他的頭發鬒黑如雲,與麵具、衣裳、膚色形成強烈對比。很顯然,擂台中央的黑柄寶劍是他的。可他依然抱著胳膊,挺拔地站著,手握黑扇,扳指透亮,渾然一副出塵之姿。雖然掩麵,但看肩寬骨骼、舉止動作,這人絕非少年。他方才擋下疾速掌風的一劍,也非“高手”二字便能概括。七櫻夫人身邊無庸才,他又是從未出手過的血櫻六子之一。所以,琉璃比和釋炎決鬥前還要警惕。不光是他,重火宮和在場所有人都不禁屏氣斂息。
但很快,他們便知道,這緊張是多餘的。因為,比武的銅鑼敲響後,回音還在萬裏清霄中蕩漾,他們聽見響亮的收扇聲。虞楚之衝著琉璃一拱手,微微笑道:“承讓。”
琉璃人已倒在擂台下。
能一招擺平,不會使用第二招。這是七櫻夫人的行事風格。可沒人想到,這所謂“一招”,還真就是毫不誇大的一招。此刻,虞楚之的大氅上,甚至一個褶皺都沒有。眾人嘩然,麵麵相覷,連釋炎都露出了錯愕神情。在大家都低聲討論時,慈忍師太縱身,躍上擂台,抽出長劍道:“貧尼來與虞公子一較高下。”
虞楚之依然風度翩翩,飄然若仙:“請。”
意料外,又是意料中,銅鑼敲響之後,慈忍師太和琉璃的結果一樣。接下來,又上去了少林釋平、武當書雲、蜀山狐軒……結果統統一樣。這麼多場比武過後,人們都低聲抗議,認定虞楚之在使用妖術。沉默的人,偏偏是那些和他交手過的人。他們知道自己是如何敗的,也知道虞楚之確實出過手。但是,沒人看清他用的是哪派招式,修的是哪家心法,更別談武功路數。七櫻夫人黑色的麵具下,是一張豐腴撩人的唇,那張唇對虞楚之彎成好看的形狀。虞楚之回頭對七櫻夫人微笑,透露著淩厲中州、顧盼生姿的傲然。不過,回頭的刹那,卻輪到了他驚訝。
鶯背色的擂台,兔黃色的落葉,火紅的裙裳,重雪芝站在他的正對麵,握著長劍,長劍指地:“虞公子,請賜教。”
虞楚之並未立刻回答。片刻驚訝之後,他露出了玩味的笑意,而後脫下裘皮大氅,將之拋落在擂台下。奇怪的是,大氅居然發出了激越清響,但無人留意到這個細節。因為,和許多人猜測他身材有缺陷截然相反,他有一具堪稱完美的身體。秋風初,孤雁南翔,失去了大氅的壓製,他的長發和白衣如東流海浪般,狂舞飛揚。渾身唯一無變動的地方,便是那美滿幽香的櫻花麵具及清冷若水的微笑。金風刮得井梧碎,沈水霧落,青浪飛吐。近有簫鼓伴雁鳴,遠有山煙斷畫舸,這是奉天一年中最為淒美旖旎之景,被虞楚之這淡淡一笑,也難免淪為寡淡綠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