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天大地啊!”朱砂捧臉道,“這、這當真是嚼蕊飲泉的淩霄天仙啊……”
琉璃沉思良久,道:“何故我覺得這話耳熟得很……”
銅鑼敲響,虞楚之對黑柄長劍的方向用力一握,劍竟脫離擂台,飛到他的手中。雪芝不是江湖小蝦米,卻對他深不可測的內力一無所知。這樣關鍵的時刻,她腦中突然閃過很多年前的一幕。
有一次,裘紅袖又從江湖上聽來一些小道消息,對上官透道:“‘風度翩翩,蛇蠍心腸。儀表堂堂,賽勝女郎’。一品透,你知道這是說誰嗎?”
上官透道:“不是說我,故而不關心。”
“你最大的本領,當真是裝聾作啞,掩耳盜鈴。武功、名利、自由、容貌、錢財……這些凡人畢生追求的東西,你都有了,你活著不膩嗎?或者說,你不覺得自己會短命嗎?”
上官透搖搖扇子,回頭看向她:“你覺得這些東西便夠嗎?”
“你還不知足?一品頭,慮澹物輕,愜意無違啊。”
“有點道理。”上官透搖著扇子,“不過,思慮營營,因此無為庚桑楚[ 庚桑楚,莊子的徒弟,曾教導南榮趎勿思慮營營。
]也。”
雪芝晃晃腦袋,不知自己怎會想起那已故的人。隻見翻卷的落葉、枯黃的落葉、片片分明的落葉,在金陽下,融成一團,又在劍氣中破碎,化作蝴蝶、櫻花,翩翩起舞,團團旋轉。虞楚之明明使著黑劍與黑扇,手中卻永遠隻有一柄武器,攻擊對方的武器,又永遠都有兩柄:他持劍攻擊時,拋出的折扇便會在空中打開,旋轉著,旋回到他的手上;當他換了折扇,劍被無形鎖鏈套住,在空中自由揮動。落葉飄舞,劍扇交錯,他有昆山仙人的綽約風姿,雪白袍帶在浮雲秋風中翩躚……在場的任何人,都沒見過如此輕靈飄逸的身手。他所有的動作,每一招皆是致命一擊,卻在下一招出手時巧妙連接上,連貫到接近完美無瑕。像是看透了她不過想求個結果,他刻意放慢了動作,讓雪芝看清他每一個動作,如此愜意隨性,不過像在陪小孩子玩竹馬遊戲。她卻有些惱羞成怒,身法如電掣,劍擊如雷鳴,次次使盡全力,便是想試探他的虛實。令人費解的是,他看上去悠閑自在,優雅如煙,卻總是能躲過她敏若流星的攻擊。
她的裙裳是赤紅烈火,他的衣袂是高嶺白雲。她是濃豔,他是淡雅。二者原應水火不相容,卻在擂台上分分合合,糾纏交錯。每當看見他從自己身側擦過,還是落下輕蔑的笑意,她便更加憤怒,更加拚勁兒出擊。最終,他讓了她三十餘個回合,總算玩夠,輕鬆地擊敗她。
雪芝用眼角看了看抵在自己喉間的折扇,終於忍不住問道:“你用的是什麼武功?”
出口以後才發現,這句話問得實在太外行,甚至有些掉價。而且,無論她說什麼,虞楚之都不會給她正確答案。他道:“劍法名字很重要嗎?雪宮主必然沒有聽說過。”
“我沒聽過,卻覺得眼熟。”
“是嗎?”在聽到主持人宣布勝負後,虞楚之收回折扇,搖了搖,身形一閃,又出現在七櫻夫人身後。
其實,重火宮的人都覺得他的劍法十分眼熟。隻是看出來他武功路數的人,隻有兩個:重雪芝和穆遠。他們之所以覺得眼熟,是因為重蓮的秘籍——虞楚之使用的劍法,竟和穆遠修煉的《滄海雪蓮劍》,還有雪芝修煉的《三昧炎凰刀》是同一種套路。這種修煉方法是重蓮開辟的新派武學,除了她和穆遠,無人知道。這兩本秘籍需陽性內力修陰性招式,陰性內力修陽性招式,二人同時修煉配合,才能發揮功效。可是,她感受不到虞楚之的真氣。或者說,他的體內有兩股真氣,在他使用招式時,便是陰陽內力交錯著。
武學的最高境界,是同時擁有陰陽內力。在此等情況下,一個人可同時擁有兩脈內力的招式和身法。合二為一,並不等同於兩個人的實力,而是大大超越兩個人的實力。若此人是個武學功底深厚的奇才,便可能成為百年難得一見的天下第一。不過,這是理想境界。同時擁有兩脈內力的人,結果不是走火入魔,便是武功盡失。《蓮翼》是突破這一理想境界的秘籍。但人們也都說,這兩本秘籍是神仙鬼怪修煉的,以凡人的體質去練,結果還是一樣。所以,虞楚之有雙重內力的設想可以排除。
不管如何燮理內息,虞楚之對他的劍法熟練程度,已經超過雪芝。也就是說,他比雪芝更早修煉。她不相信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會有人譜寫出同樣套路的劍法。唯一的可能性,便是秘籍外泄。究竟是幾時發生的事?她心裏很亂,想不明白。
雪芝敗陣之後,短時間內便再無人上台挑戰。台上的虞楚之似乎也不急著下去,而是維持著原來的姿勢等待。穆遠握住劍柄,上前走了一步,雪芝卻攔住他。他回首看她一眼,三思後退回原處。他理解她的意思:他上台挑戰,或許能弄明白虞楚之的武功路數。但虞楚之摸清的,會是重火宮的底細。虞楚之不是他們的敵人。即便是敵人,他們也犯不著去當其他門派的磨刀石。
最後,虞楚之理所當然地成為英雄大會第一。
英雄大會第一,在大部分人的眼中便是天下第一。人人都想當天下第一,大會的競爭也是一屆比一屆激烈。而這一次的虞楚之,不僅贏得沒有懸念,他橫掃群雄的盛況用“不動聲色”來形容,都不足為過。
自此,七櫻夫人名聲大振,並將虞楚之與重雪芝交手的招式名字公布於世——黑帝七櫻劍。招式如其名,分七劍:戒日劍,大昊劍,炎漢劍,水帝劍,元帝劍,六宗劍,九皇劍。很多人都以為,血櫻六子加上七櫻夫人總共七人,每個人會黑帝七櫻劍的其中一劍。但實際上,除了虞楚之,血櫻六子中無人會黑帝七櫻劍,包括七櫻夫人。當然,知道這一事實的人並不多,整個武林不會超過十個,雪芝已是其中一個。所以,無論他們怎麼努力去掩飾,也藏不住一個秘密——虞楚之,才是真正的“七櫻夫人”。
是夜,薄雨輕點沈水,泊舟輕蕩,輕鳥劃過漣漪。雪芝倚在奉天客棧窗旁,麵前茶盞中龍井濃至發黑。茶苦,卻不知其味。她眺望對岸燈火與熱鬧街市,已有兩個時辰,卻不曾留意,樓台下有人一直在眺望著她。她蹙眉,強逼自己喝下一杯濃茶。她撐著下巴,閉眼聽對岸樓閣琵琶女戚戚獨奏。她那美麗曆稔不曾改變,卻平添憂傷的雙眼。她又飲下一杯濃茶。每一個轉變的瞬間,都是褪淡茶香與秋夢。
有人敲門,她應聲後,便聽見有人推門進來。她沒有回頭,也知道是誰。她猜到他會來,卻沒猜到他會直接走過來,穆遠環繞過她的頸項,將她緊緊摟住。他沉聲道:“若再不抓住你,你是否便會跟著那個人走?”
“穆遠哥可是指,今天送上珠寶的洛陽古董商?”
“我是說虞楚之。”
雪芝很明顯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穆遠遠比她更了解自己。這些年來,她一直在努力避免回想讓她傷感的東西。可是,看到虞楚之後,她努力讓自己去想上官透,像是在強迫自己。難道,她還是和以前一樣,容易對擊敗自己的男子心生神往?虞楚之分明什麼都沒有做。
“我能容忍你心中有上官透,畢竟你和他的羈絆太多。”穆遠的發一絲絲落下,擦在雪芝的耳邊,“但是,我不能容忍其他人,尤其是在我之後出現的人。”
她搖搖頭,輕聲道:“我不會,沒有人能取代穆遠哥。”
“雪芝,我已經等了太久。”
她沉默。
“我已經不能再等。”穆遠的聲音變得有一些喑啞,“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
她的話音剛落,耳垂便突然被穆遠含住。她低呼一聲,握住他早已遊入自己衣襟的手,微微後仰,倚在他的懷中。他順勢關上窗門,吹熄了蠟燭。而後,他將她翻過來,推到牆上,極盡細致地吻著她。她沒料到,穆遠居然也可以如此熱情。他們擁吻了很久,那白衣人卻一直站在岸邊。直到街上的人漸少,最後難見一個人影。直到對麵的燈盞漸熄,隻剩河邊瑩瑩紙燈籠,及沈水上形影相憐的光暈。
直到這一刻,他都不敢相信親眼看到的事實。這一切都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夜深天冷,虞楚之反而隻穿了一件薄衫,站在岸邊一動不動,更像不敢動彈。任呼嘯的秋風吹亂他的長發、衣擺。在那雪白的麵具上,櫻花瓣綻放出一抹觸目驚心的殷紅。還記得幾個月前,那個女子曾問他,現在你最想要什麼?他平靜卻堅定地說,殺了穆遠。而此時此刻,他沒了方向。他坐在地上,靠著河岸邊的石柱,大笑起來。
那笑聲如此蒼涼孤單,她卻沒有聽到。不知過了多久,她抱腿坐在牆角,口中是流落的鹹鹹的淚。她看見那被穆遠狠狠摔上的門,又重新被風刮開,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脆弱和無助。到最後,她還是無法接受其他人。分明答應過穆遠的事,她卻無法做到。究竟要到何時,她才能走出來……
“透哥哥……”她哽咽著閉上眼。
若你還活著,那該有多好。瞧瞧這悠悠江水,玉杵秋空,哪一樣不是美若秋夢,又有哪一樣,不是冷若秋夢?君可知曉,若是可以,妾願用餘生陽壽,來換與君一宵重逢。然妾飲盡斷腸之酒,嚐遍相思之苦,卻不過換來漫長的徒勞。連盼君回春入夢來,都已是天大的奢念。
奉天客棧外有沉沉十裏長街,深邃如故人之眼。她望不盡畫堂燈火,望不盡前塵往事。